猪潲(猪潲是什么意思)

突然,我的望远镜里闪进一个红色的身影,就像一道通红的球状闪电,迅速向黑熊撞击,黑熊毫无防备,被撞得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瞪起两只惊愕的小眼珠……

我不晓得该不该在报告上签字,同意把这只浑身裹满药棉和纱布的狗当作救治对象。

并非所有的动物都能得到我们的救助。我们是野生动物救护站,只有野生动物,而且一定要是列入《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里的野生动物,才有资格得到我们的救助。我们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隶属于国家自然基金会,管理十分严格,工作条例规定得非常清楚,收留需要救助的野生动物,必须先由业务处写出书面报告,然后由我在报告上签字同意,才算有效,才能获得饲料、笼舍、医疗、科研等项目经费。假如将一只《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外的动物列为救助对象,无疑是一种失误,要作为事故来处理的。颇让我自豪的是,我在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当了近十年站长,还从没发生过将《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外的动物当作救助对象这样的失误和事故。

这要感谢业务处处长裴国梁,这是一位文革前北大生物系毕业的老大学生,在哀牢山林业局工作了三十多年,退休后被我招聘到野生动物救护站来工作,我们都尊称他为裴工。裴工对工作极其负责,作风严谨,一丝不苟。有一次,一位村民到箐沟去捉老鳖,看到一只红面獴正在攻击一条身体鲜红脑袋碧绿的蛇,村民扔了一块土坷垃赶走了红面獴,救下了这条被严重咬伤的红身绿头蛇。哀牢山自然保护区有一种名叫“红绿毒”的蛇,属于蛇类中的珍品,分布范围狭窄,生活在哀牢山脉海拔四百米以下的亚热带丛林,数量十分稀少。“红绿毒”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身体鲜红蛇头翠绿,于是这位村民就将这条被红面獴咬得奄奄一息的蛇装在一个小箩筐里送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我一看到这条蛇,欣喜若狂。我在哀牢山国家自然保护区工作了十多年,只是听说过“红绿毒”的名字,还从未有幸见过这种蛇,许多专家曾断言“红绿蛇”已经灭绝,现在绝迹多年的“红绿毒”突然出现了,当然令人兴奋。我赶紧叫来医生,准备对这条罕见而金贵的蛇实施救援。就在这时,裴工来了,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欣喜若狂,可他对这条躺在玻璃保暖箱里的蛇瞥了一眼,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这不是‘红绿毒’,哦,是一条青竹标。”

青竹标也叫翠青蛇,是一种最常见的无毒蛇,随便去竹林里逛一圈就能捉回一条来。假如真是青竹标的话,毫无价值,也不在我们的救助范围内。

“你看清楚了,它脑袋翠绿,身体鲜红,典型的‘红绿毒’啊!怎么可能是青竹标呢?”我疑惑不解地问道。

“哦,做个小小的实验你就明白了。”裴工说着,拿一把手术用的小刀片,手伸进玻璃保暖箱去,用手术刀在这条蛇的背脊上轻轻刮擦,随着他的动作,本来鲜红的蛇皮就像油漆一样一点点剥落,露出碧绿的底色……

这是一条青竹标,确凿无疑。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得目瞪口呆,惊出一身汗来,要是没有裴工来把关,我糊里糊涂将一条普通青竹标当作名贵“红绿毒”收养保护,一定会被当作笑料,我的名誉会受到严重损害。

“哦,道理很简单,‘红绿毒’是毒蛇,毒性极强,我见过,脑袋是三角形的,而这条蛇的脑袋是菱形的,应该是无毒蛇。为什么它身体是鲜红的呢?蛇每年要蜕一次皮,蛇蜕皮时身体虚弱,容易遭到攻击,所以会找一个温暖而又隐秘的地方蜕皮。这儿附近有眼野温泉,蛇最喜欢到温泉旁的泥洞里蜕皮,野温泉那儿的土壤颜色鲜红,黏性很强,附近百姓过去染布,要染红布的话,会就地取材挖一坨红泥巴当颜料,染出来的红布色彩鲜艳,还不会褪色。这条青竹标肯定是钻进野温泉旁的泥洞去蜕皮,在艰难的蜕皮过程中身体被染红了。”裴工解释道。

青竹标不属于我们的救治对象,我们在它身上涂了些伤药,便将它放归野竹林了。

这以后,我就更信任裴工了,他成了我工作上的得力臂膀,凡经他鉴定过的救护对象,我毫不犹豫就会在报告上签字。

然而站在这只浑身裹满药棉和纱布的狗面前,面对这份救治报告,我却迟迟不敢签名。越看这条受了重伤的狗,我心里就越疑窦丛生。不错,它的唇吻较一般的狗短一些;不错,它的体毛棕红,较一般狗的体毛要艳丽些;不错,它的尾巴较一般狗的尾巴粗短些;不错,它的体型较一般狗要壮实些。这四个特征,确实有点像喜马拉雅野犬。但仅凭这四个特征,就断定它是喜马拉雅野犬,这是不是也太离谱了啊。

喜马拉雅野犬,又叫雪地野犬,是一种著名的高山野犬,分布在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数量十分稀少,据专家估测,喜马拉雅野犬种群不足20群,数量不足200只。相传藏獒就是喜马拉雅野犬的变种。DNA遗传密码检测表明,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许多家犬都有喜马拉雅野犬的血统,可以这么说,喜马拉雅野犬是很多生活在高山雪域家犬的遗传源和基因库。正因如此,喜马拉雅野犬有极高的科研价值,被列入《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世界珍稀濒危野生动物名录》,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由于喜马拉雅野犬数量稀少,且在高山雪域活动,所以很难见得到。云南大学生物系与云南电视台合作,曾经派出一支十七人科考队伍,带着全套摄像器材和登山运动装备,还雇请了好几名当地有经验的猎人做向导,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来到哀牢山,指望能拍到一部反映喜马拉雅野犬生活的记录片,在高山雪域奔波忙碌了整整半年,耗费百万元巨资,结果除了拍到几泡狗粪和几撮狗毛,摄像镜头里连一只活的喜马拉雅野犬都没捕捉到。

喜马拉雅野犬的金贵、神秘和难以寻觅,可见一斑。

如果面前这只身上裹满纱布的狗果真是条喜马拉雅野犬,我会欣喜若狂,我会重金聘请最好的兽医来替它疗伤,我会同意用最好的笼舍和最好的食物来喂养它,就是让我把它当亲爹来伺候我也愿意。问题是,假如它不是喜马拉雅野犬,而是一只普通野犬,或者是一只仅仅有着几十分之一喜马拉雅野犬血统的混血犬,那我就惨了啊,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会被当作笑话流传开来,说不定还会被追究渎职罪呢!

同为犬类,身价却有天壤之别。

我再次靠近这只裹满纱布的狗,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察看,希望能找到确凿证据,能证明它就是一只珍贵的喜马拉雅野犬。哦,它唇吻间胡须呈水红色,这是喜马拉雅野犬的一个特征;哦,它的脊梁微微向上隆起,资料上说,纯种喜马拉雅野犬的脊梁都是向上隆起的;哦,它整条狗尾像遭了鬼剃头一样,狗毛都脱落了,但尾尖那撮毛却完好无损,蓬松如盛开的菊花,这一点也基本与喜马拉雅野犬的生理构造很相似……我正努力地一点一点搜集着眼前这只裹满纱布的狗确实是喜马拉雅野犬的证据,突然,我愣住了,浑身发冷,就像有人兜头泼了我一盆冰水似的,从头凉到脚,我看见,眼前这只狗的尾巴,竟然朝我友好地摇了起来!我比看见一棵树突然会走路还要惊讶。狗会摇尾巴,喜马拉雅野犬属于狗类,当然也会摇尾巴。狗摇尾巴,是一种示好行为,表达内心的喜悦、感激和友爱。但是,只有人类豢养的家犬才会向人摇尾巴。从没听说过一只纯种的喜马拉雅野犬会朝两足行走的人摇尾巴。事实上,喜马拉雅野犬极具野性,异常凶猛,敢只身与山豹搏杀,从不畏惧任何猛兽,也从不向人类摇尾乞怜。哀牢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山民捡到一只还在吃奶的喜马拉雅幼犬,抱回家饲养,四个多月后,幼犬长大,与当地土狗不同的是,它从不向主人摇尾巴,更不会扑到主人怀里撒娇。它的尾巴仿佛是一根僵硬的棍,或者平举,或者直竖,显示出其内心的独立、自由和野性。除每天给它投食的主人外,任何人只要一靠近它,它就会龇牙咧嘴咆哮。在哀牢山区,喜马拉雅野犬还有一个别名:不会摇尾巴的野狗。

眼前这只裹满纱布的狗,朝我摇起了尾巴,这等于使用了排除法,排除了它是喜马拉雅野犬的可能。

我又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耳朵,它柔顺地把头仄偏过来,以方便我抚摸。我与它四目相对,它狗眼里温情脉脉,似乎还闪动着一层朦胧的泪光,透出无限的感恩之心。

喜马拉雅野犬的眼睛,比狼的眼睛更冷酷更坚硬更野性。

这又是一个有力的佐证,证明它绝非珍贵的喜马拉雅野犬。

这份报告是裴工递交我的,眼前这只裹满纱布的狗,有这么多疑点,有这么多破绽,我这样一个“半瓶水”的动物学家都能毫不费力地一眼就看穿,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裴工一双火眼金睛呢?

我决定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我再次审阅手中的这份申请报告,这是一份格式申请书,按规定,一只需要救治的野生动物送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需要经过三道审查鉴定,方能由我最后拍板定夺。申请表上有这么几项:原始捡送人;初审鉴定人;复审鉴定人;终审鉴定人。这四个空格里分别填写着:铜锣寨小学教员莫龙甲、技术员倪晓春、项目组负责人孔金凤和业务处处长裴国梁。

我决定从源头开始查起,顺藤摸瓜,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铜锣寨小学教员莫龙甲的叙说——

我有一箩筐狗的故事,猎狗、狼狗、豺狗、好狗、歹狗、笨狗、聪明狗……什么样的狗故事我都有。哦,你不想听狗故事,你就想知道我是怎么捡到这只喜马拉雅野犬的?嘿嘿,我先不说喜马拉雅野犬的事情,我先说一段十犬一獒的故事。沈站长,你别皱眉头。你若想知道我是怎么捡到那只宝贝喜马拉雅野犬的,那你就必须先听听我们铜锣寨这段十犬一獒的故事。

你知道什么叫十犬一獒吗?哦,就是民间传说的猛犬的诞生过程。

母狗生崽,一胎通常生三至六只小狗崽,很少有一胎超过六只的,一胎能达到十只的就更为罕见了。假如一只母狗一胎生下了十只狗崽,狗崽之间就会发生血腥的窝里斗,最终其中一只狗崽会咬死所有其他九只狗崽。这只唯一活下来的狗崽,就是传说中的獒。獒者,狗中精英、狗中豪杰也。

但许多人都把十犬一獒当作是一种虚幻的民间传说而已,谁也没见过所谓十犬一獒中的獒。原因很简单,没哪家母狗一胎生过十只狗崽。我们铜锣寨帕帕康活到一百零九岁,算得上是哀牢山的人瑞寿星了,可帕帕康也只是听说过他爷爷的舅父家里有一条母狗曾一胎产下十只狗崽。

突然间,塔农老爹那条名叫阿莉的母狗一胎生下了十只狗崽。

阿莉是条很特别的狗,充满传奇色彩。宽肩、细腰、肥臀,高大威猛。已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可它对铜锣寨几十条公狗一条也看不上眼,任凭公狗们在它面前口水流了一尺长,它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有一条名叫大魔的公狗,色胆包天,咆哮着扑上去想用武力征服阿莉。大魔结实得像头小熊,撵山狩猎一把好手,光听名字就晓得它有多厉害了,在铜锣寨的狗群中称王称霸。但阿莉毫无惧色,与大魔扑咬搏杀。阿莉肩胛和腿弯被咬开四条血口,浑身狗血,差不多成了一条血狗;大魔的半只耳朵也被咬掉了,发出凄厉的嚎叫。阿莉仍不肯就范,拼命反抗。大魔泄气了,夹着尾巴逃跑了。从此,铜锣寨所有的公狗见了阿莉都敬而远之,谁也不敢再对它抱非分之想。

阿莉牙口五岁了,却还待字闺中。

这一天,塔农老爹带着阿莉进山狩猎,在一条箐沟发现一只香獐,八月桂花飘香,也正是香獐肚脐间麝香分泌最旺盛的季节。麝香比黄金更贵。塔农老爹朝香獐开了一枪,可惜没打中。香獐撒开腿拼命向山上逃窜。于是,塔农老爹一声吆喝,阿莉箭一般追了上去。香獐慌不择路,逃到百丈崖。前方是陡峭的悬崖,后面是荷枪实弹的猎人和张牙舞爪的猎狗。倒霉的香獐陷入了绝境。

俗话说,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反咬一口。香獐也如此,转过身来,亮出嘴唇间翻转出来的两枚短短的獠牙,摆开一副与气势汹汹的猎狗殊死一搏的架势来。

香獐与猎狗在悬崖边对峙着。狺狺狗吠在寂静的山林传得很远很远。

在狗吠声的指引下,塔农老爹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当塔农老爹的身影出现在悬崖边时,香獐骤然间转了个身,企图逃跑。当香獐转身时,阿莉一跃而起,咬住了香獐一条后腿。受惊的香獐奋力蹦跳,从悬崖边冲跃出去。

香獐和猎狗,就像两颗粘在一起的流星,笔直坠落悬崖。

悬崖下是一片茫茫林海。

塔农老爹绕了几十里山路,去到百丈崖下那片大林莽找寻阿莉,就像大海捞针,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

从百丈高的悬崖摔下来,就算找到了,也一定是具血肉模糊的狗尸体。塔农老爹叹息一声,放弃了找寻。

谁也没想到,三个多月后的一天,阿莉突然回来了。塔农老爹真比看见一只鸭子会上树了还要惊讶。从百丈高的悬崖摔下来,它居然没有摔死!它的身上有好几条新鲜的伤疤,一只耳朵和半截尾巴掉了,但四肢健全,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完好无损。

塔农老爹抱着阿莉唏嘘不已。

与三个月前相比,阿莉最大的变化就是肚皮隆了起来,快要产崽了。与其他怀孕的母狗相比,它的肚皮鼓得尤其大,圆鼓鼓的就像装着一个大西瓜,脊梁都被拉弯了,像下弦月一样深深凹塌下去。肚皮拖到地上,走起路来十分吃力。

“我活了一百零九岁了,还从没见哪条母狗肚皮鼓得这么饱满!”百岁老人帕帕康摸着雪白的胡子啧啧称奇,“莫不是一胎要生十只狗崽了?”

不幸被帕帕康言中,七天后,阿莉分娩,一只接一只狗崽滑出产道。……六只……七只……八只……全寨子猎手都涌到塔农老爹院子来瞧稀罕。

……九只……十只!不多不少刚好是十只狗崽。

“十犬一獒,塔农老爹撞大运喽!”

“十犬一獒,一獒抵得上七头牯牛哩,塔农老爹发财了啊!”

狗崽钻出娘肚子,胎毛还未沥干,眼睛还未睁开,就互相扭打起来,你撕我咬,闹成一团。母狗腹部有八只乳房,但最前端那对乳房不分泌乳汁,真正能哺乳的就六只乳房。十只狗崽,六只乳房,崽多奶少,这大概也是它们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卷进残酷生存竞争的根源之一。

随着狗崽们一天一天长大,争夺乳房的战争愈演愈烈。只要阿莉侧躺下来摆出喂奶的姿势,狗崽们便龇牙咧嘴互相咆哮起来。争抢到乳房的狗崽,深深扎进阿莉怀里,狠命吮吸,没能争抢到乳房的狗崽,在吃奶的狗崽背后撕扯啃咬,竭尽全力想取而代之。狗崽的牙齿一天比一天锋利,爪子也一天比一天锐利。几乎每一次喂奶都要流血,每一只狗崽身上都伤痕累累,塔农老爹院子的狗棚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更特别的是,小小年纪,但几乎每一只狗崽的眼睛都冰凉冰凉,清一色乌鸡眼,闪烁着冷酷仇恨和凛然杀气。

全寨子猎人都很兴奋,期待着非常时刻的来临。

传说中,十只狗崽出生七七四十九天,就会爆发一场血腥的窝里斗,“獒”就会脱颖而出。

狗崽子出生七周后的一天,期待中的非常时刻果然来临。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初冬暖融融的阳光把塔农老爹的院子照得亮堂堂。又该喂奶了,阿莉疲惫地侧躺下来。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的哺乳期为两个月左右,狗崽满四十九天后,母狗的乳汁就日渐稀少。阿莉当然也不例外,原本像成熟的柚子般的乳房萎瘪得像脱水柠檬。狗崽大了,胃口自然就大,母狗的乳汁却少了,毫无疑问,争抢得就更激烈了。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狗崽,正叼着阿莉一只乳头吸奶,一只体毛棕红的狗崽,恶狠狠地跳到花狗崽背上,像啃肉骨头一样啃咬花狗崽的后脑勺。花狗崽疼痛难忍,只好暂停吃奶,与红毛狗崽扭打起来。红毛狗崽身体比花狗崽大一些,很快将花狗崽仰面压在身下,尖尖的嘴吻刺进花狗崽柔软的颈窝,狠命噬咬。花狗崽拼命踢蹬,但它越踢蹬,红毛狗崽就咬得越凶蛮。一会儿,花狗崽的力气似乎耗尽,渐渐停止了挣扎。红毛狗崽的嘴吻从花狗崽颈窝里退出来,紫色的嘴唇被血染红了,尖利的犬牙间滴淌着血粒。它似乎经历了血的洗礼,两只眼珠子愈发冷酷得就像两粒千年不化的冰坨子,抬起头来,冷冷凝望哀牢山顶白皑皑的雪峰,发出一串吠叫。

让人惊奇的是,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它的叫声就像换了条狗,奶声奶气的腔调一扫而光,嘶哑沉郁,就像一条成年野狗在嚎叫。

“我敢打赌,这只红毛狗崽就是十犬一獒中的獒。谁敢跟我赌?我赌一头牯牛!”一位名叫宋冒冒的猎手高声叫道。

“闭嘴!你不说话没人会说你是哑巴!”百岁老人帕帕康瞪了宋冒冒一眼说,“莫吓着红毛狗崽。啧啧,我活到一百零九岁,总算要见到獒了啊!”

塔农老爹家的院子里,挤满了前来瞧稀罕的村民。十犬一獒,百年不遇,当然吸引大家的眼球。

“去,快去,把它们都扑杀了,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獒了!”有人小声怂恿着。

“勇敢点,再勇敢点,强者通吃,最勇敢者才能独霸世界。”我是铜锣寨的小学教师,正是上课的时间,我没心思上课了,把学生打发回家,也跑到塔农老爹家的院子来看热闹,并在心里暗暗为红毛狗崽使劲。

红毛狗崽果然不负众望,又用同样的办法结果了一只短尾狗崽的性命,然后又杀气腾腾地扑向一只秃脖儿狗崽……

红毛狗崽的杀戮迅速升级,它每杀死一只狗崽,都赢来围观的人们一阵赞叹。

“小小年纪,便这般了得,长大后,绝对是条威震山林的好猎狗!”有人由衷夸奖。

“我敢打赌,一年后,它就能独自咬翻一只山豹!”宋冒冒又唾沫四溅地叫了起来。

只有塔农老爹紧蹙双眉,很不自在地搓着双手,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应该高兴才是。”百岁老人帕帕康瞅了塔农老爹一眼,“大家都羡慕你嫉妒你,天神赐福与你,你还皱什么眉头嘛!”

“是哩,是哩。十犬一獒这样百年不遇的美事让我塔农给撞上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塔农老爹咧开嘴挤出一丝笑容来,表情有点尴尬,“可这畜生,咬杀同胞兄弟姊妹,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心肠也忒狠毒了啊!”

“被咬死的都是草狗,不值钱的。”宋冒冒振振有词地说,“就像干涸的大地吸收甘霖,它咬杀它们,就是在吸收它们的灵魂,吸收它们的力量,吸收它们的命脉,它身上就多了九颗灵魂、九份力量和九条命脉,变成威震山林、顶天立地的獒!”

屠杀仍在继续,在围观人群的一阵阵喝彩声中,又有三只不幸的小狗崽倒在了血泊中。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从红毛狗崽扑杀第一只狗崽起,母狗阿莉便用憎恶的眼光看着红毛狗崽,并汪汪吠叫,显得非常愤怒。它是母亲,它产下的狗崽,手心手背都是肉,它当然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自相残杀。当红毛狗崽连续咬杀三只小狗崽后,母狗阿莉狗眼红彤彤,就像两粒燃烧的火炭。它冲到红毛狗崽面前猛烈咆哮,龇牙咧嘴做噬咬状,想遏止红毛狗崽的行凶。但红毛狗崽置若罔闻,仍穷凶极恶地扫清通往“獒”道路上的障碍。

当红毛狗崽咬杀第七只狗崽时,母狗阿莉怒不可遏,猛地一扑,将红毛狗崽仰面扑翻在地,一口叼住了红毛狗崽的颈窝。凡犬科动物,最厉害也是最有效的杀戮方式,就是噬咬对方的颈窝,狠狠一口下去,喉管折断,血管崩裂,呜呼哀哉。母狗阿莉的嘴在一点一点用力合拢,嘴角呜噜呜噜发出恶毒的诅咒,似乎在严厉警告:你再扑杀你的同胞兄弟姊妹,我先宰了你!红毛狗崽倔强地昂着头,汪汪吐出战歌般嘹亮的吠叫,那神态那姿势那叫声,分明是把母狗阿莉的严厉警告当耳边风。母狗阿莉愈加愤慨,狗嘴不断加力,朝红毛狗崽颈窝深深咬了下去。毕竟母狗阿莉是成年犬,毕竟红毛狗崽是不满两个月的幼犬,红毛狗崽被咬得眼球暴凸,呼吸困难,大张着嘴,咔喇咔喇发不出声音来,只要再用点力,红毛狗崽不是被咬得喉管血管断裂,就是窒息而亡。

“塔农老爹,你的阿莉疯了,它会把‘獒’杀死的!”宋冒冒说。

“你该抡起棍子打断它的脊梁!”百岁老人帕帕康指着母狗阿莉对塔农老爹说。

“娘教训孩子,我管不着。”塔农老爹瓮声瓮气地回敬道。

母狗阿莉到底还是不忍心咬杀自己的亲骨肉,松开了嘴。红毛狗崽站了起来,它的颈窝已被咬开一排浅浅的齿洞,流出殷红的血丝,但它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恐惧,抖抖身体,将凌乱的狗毛抖平顺,毫不犹豫地又迈着坚定的步伐杀气腾腾地向狗窝门口一只黑毛小狗崽走了过去。母狗阿莉跟在红毛狗崽身后,发疯般地咆哮,但无济于事,红毛狗崽连停顿都没停顿一下,就扑向那只黑毛狗崽……

母狗阿莉凄厉地长嚎一声,转身蹿出院子,踉踉跄跄奔向寨子后山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

它既无法阻止红毛狗崽行凶,又缺乏狠心咬杀也是自己亲骨肉的红毛狗崽,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逃离眼前这场血腥的悲剧,逃离这个给它带来血光之灾的狗窝,逃离四周这些为血腥窝里斗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人们。

这以后,母狗阿莉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候,第八只小狗崽也倒在了血泊之中。狗窝前这块不大的空地上,除了红毛狗崽,只剩下最后一只还活着的小狗崽了。

第九只小狗崽,也就是还活着的那只小狗崽,长着一身金黄色的绒毛,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在所有十只小狗崽中间,这只黄毛狗崽个头最小,力气也最弱,吃奶时总是被挤到最后,轮到它吃时,母狗阿莉六只乳房已基本被九只贪婪的小嘴掏空,每次都要由塔农老爹喂它几口米汤,才勉强没饿死。奶吃得少,发育就迟,身体就瘦弱,也就更抢不到奶吃,恶性循环。也许就因为体小力弱的缘故,它胆子显得特别小,根本就不敢与其他狗崽争勇斗狠,当然更不敢与穷凶极恶的红毛狗崽生死搏杀了。当红毛狗崽肆无忌惮杀戮其他小狗崽时,黄毛狗崽吓得钻进柴垛旁一扇大石磨的背后。

红毛狗崽一连咬杀了八只小狗崽,它似乎知道应该将九个兄弟姊妹全部赶尽杀绝,自己才能荣膺“獒”的称谓,所以,来不及舔干嘴吻间的血迹,便耸动鼻翼做嗅闻状,寻找最后一只小狗崽。狗的嗅觉极灵,红毛狗崽很快找到目标,朝柴垛旁那扇大石磨扑来。

古老的魔咒果然就要应验了。好几代猎人翘首盼望的獒就要诞生了。

黄毛狗崽好像晓得索命鬼来了,转身就逃。这是一只特别乖巧特别懂事的狗崽,或许是因为塔农老爹经常给它喂米汤的缘故,它径直朝塔农老爹逃来。

塔农老爹蹲在院子的柴垛前,闷头抽水烟筒,脸上乌云密布。

黄毛狗崽一头扎进塔农老爹怀里。它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显示其内心的极度恐惧。塔农老爹伸出一只手掌抚摸它的额头,它便伸出柔软的舌头,拼命舔吻塔农老爹长满茧花粗糙的手掌。塔农老爹铁青的脸浮现出一丝暖色。

红毛狗崽追了上来,满脸血污,瞪着一双冷酷到极点的眼睛,想扑到黄毛狗崽身上撕咬。它已经连续扑杀了八只小狗崽,杀心炽烈。

塔农老爹将水烟筒搁在柴垛上,一只手护住怀里的黄毛狗崽,一只手挡住跃跃欲扑的红毛狗崽,用厌恶的表情发出嘘嘘驱赶声。

红毛狗崽几次扑咬,都被塔农老爹强有力的手给阻拦住了。

“塔农啊,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嘛!”百岁老人帕帕康不悦地说,“就差最后一把火了,你捣什么乱呀!‘獒’百年不遇,你别扫大家的兴哪!”

“塔农老爹,求求你了,”宋冒冒双手作揖道,“把黄毛狗崽扔出去吧,你就发发善心,成全这只‘獒’吧!它将来一定会成为我们铜锣寨的骄傲,别看你现在付出了九只狗崽的代价,要不了半年,它就会成为呼啸山林的猛犬,每天替你捕猎一只四平头马鹿回来!”

哦,所谓四平头马鹿,就是公马鹿头顶那对新角刚开始分岔,四枚鹿茸同样齐整,俗称四平头,这个时候的鹿茸药性最强,价格也最高。

“赶尽杀绝,一个都不留,你……你……你也忒狠心了啊!”塔农老爹继续用手挡住红毛狗崽,咬牙切齿地訾骂。

“塔农,你可别犯傻哟,老天爷赐给你‘獒’,你想毁了它不成!”

红毛狗崽几次扑咬受阻,变得狂躁起来,欧欧嚎叫,拼出吃奶的力气冲撞塔农老爹的手臂,竭力想冲破阻拦完成它蜕变成“獒”的最后一次杀戮。塔农老爹的手臂就像一棵结实的小树,死死封住了它的进攻路线。它更狂躁了,张开嘴在塔农老爹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塔农老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把那只手缩了回去,红毛狗崽趁机扑到黄毛狗崽身上,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屠夫,狂撕乱咬。

塔农老爹手腕一排深深的齿印,沁出几粒血珠,他的脸涨得像西红柿,伸出那只青筋暴涨的手,一把揪住红毛狗崽的脖子,就像撕一条蚂蟥一样将红毛狗崽从黄毛狗崽身上撕了下来,高高举到头顶,高喝一声:“恶魔!”便用力向柴垛边那扇大石磨砸去。

院子里一片死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瞪大惊愕的眼睛。

咚的一声,红毛狗崽的脑袋重重叩在石磨上,嘴鼻眼耳冒出鲜血,再也没能爬起来。

一只即将横空出世的獒,就这样流星般陨落了。

躺在地上,红毛狗崽两只狗眼还睁得溜圆,凝望着蓝天白云,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真是一条好狗,百里挑一的好狗,未来的“獒”。

“你……你你……”百岁老人帕帕康捶胸顿足,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天字第一号傻瓜!”猎人宋冒冒说,“你摔死了‘獒’,你砍断了一棵摇钱树!你脑子进水了!”

唏嘘声、叹惜声、惋惜声、埋怨声、责备声、訾骂声响成一片。

满院子的人一哄而散,拂袖而去。

塔农老爹抱着那只瘦弱的黄毛狗崽,榆树皮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下两行浊泪,也不知道是悔恨的泪还是欣喜的泪。

哦,沈站长,我的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不是我卖关子,以后发生的事,你们野生动物救护站的小倪比我清楚,你向他打听好了。

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技术员倪晓春的叙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了解情况。你是站长,是领导,我在你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晓得你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这只身上缠满纱布的狗是不是正宗的喜马拉雅野犬?我在申请报告上签字了,我当然认为它是正宗的喜马拉雅野犬。你同不同意我的观点,我们还可以商榷。

在弄清楚它是不是正宗喜马拉雅野犬之前,希望你能耐心地听我讲一则故事。

你也晓得,我老家在铜锣寨,塔农老爹是我亲舅舅。塔农养了一条狗,哦,就是十犬一獒拼杀过程中侥幸活下来的那只黄毛狗崽,他给它起名叫麦穗。它的尾巴蓬松,金黄毛尖麦芒般恣张开,狗尾形状确实像一支熟透的麦穗。

狗通人性,麦穗似乎也知道是塔农舅舅将它从十犬一獒的死亡游戏中救了出来,因此与塔农舅舅的感情特别深。塔农舅舅吃饭,它就蹲在桌下,塔农舅舅睡觉,它就卧在床前,塔农舅舅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和塔农舅舅形影不离。

在麦穗半岁龄时,有一次,塔农舅舅到邻村会朋友。

山里男人都喜欢贪杯,老朋友聚会,酒逢知己千杯少,塔农舅舅喝高了,半夜一脚高一脚低踏着月亮回家,走到密林深处一条小溪边,酒性发作,醉倒在溪边。麦穗忠诚地陪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守候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他第二天傍晚清醒过来。

麦穗渐渐长大,它毛色金黄,与其他黄狗略微差异的是,当它体毛完全蓬松时,毛尖变得红艳艳一片,宛若一块红霞。它的体格比一般的土狗要大一些,四肢细长,嘴吻偏短,长着一口结实的犬牙,很少像土狗一样动不动就高声吠叫。它的性格显得沉稳,发现异常,不会大惊小怪狂吼乱叫,而是抬起头来,竖起挺拔的耳廓做谛听状,翕动宽阔的鼻翼做嗅闻状,瞪大冷静的眼睛做观察状。

懂狗的人一看就知道,麦穗长大了准是一条叱咤风云的好猎狗。

就在麦穗牙口一岁半龄时,铜锣寨发生了一件事:在杜鹃花节的斗狗场上,狗王朵朵败给了铁弓寨那条名叫查理的狗,而且败得很惨,上场后仅仅斗了一个回合,朵朵就被查理咬掉一只耳朵,败下阵来。

哀牢山盛行斗狗,就像古代武士打擂台一样,最终的获胜者被授以“狗王”桂冠。斗狗是亘古狩猎时代传下来的一种竞技项目,目的是要通过竞斗的方法,选拔出最有力量最有威信的头狗,统领猎狗群去追撵捕捉大型猎物。现在,政府禁止打猎了,但斗狗活动却作为当地一种民俗保留了下来。哀牢山民风彪悍,山里男人多为血性汉子,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哪个寨子的狗荣膺“狗王”,寨子里的汉子就会觉得脸上有光,就会觉得很自豪。因此,都千方百计寻觅并培养猛犬,力求能得到“狗王”荣誉。

那条名叫朵朵的狗,已经连续三年在斗狗场上保持不败的纪录,连任三届“狗王”,给铜锣寨带来巨大声誉,不仅许多喜欢养狗的人跋山涉水跑到铜锣寨来高价求购良种狗,就连红河州旅游局也把铜锣寨当作了旅游景点,专门拨款为铜锣寨修了一条简易公路,隔三岔五有豪华大巴开进铜锣寨来参观八面威风的“狗王”。

斗败朵朵的查理是条有着一半外国洋狗血统的混血狗。据可靠人士透露,铁弓寨的村民颇不服气铜锣寨连续三年摘取“狗王”桂冠,几位资深猎人一商量,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狗王”荣誉从铜锣寨夺过来。他们每家每户凑了一些钱,派了两位最有经验的猎人,专程跑到省城昆明,在豆腐营找到一个藏獒养殖场,买了一条母藏獒,又在黑龙潭找到一所警犬学校,花了一笔钱让母藏獒与一条德国公狼犬做了交配,数月后产下一窝四只狗崽,又在四只狗崽中挑了一只筋骨最健硕、性情最凶猛的狗崽,取了个洋味十足的名字查理,顿顿用精饲料喂养,从半岁龄起就用活兔训练它的捕猎技艺。

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年半后,查理变成一条小牛犊般大的猛犬,高大威猛,既有洋狗的矫健,又有藏獒的野性,性格强悍而坚韧,扑咬技艺精湛,可以说是培养出了一只超级斗犬。这厮果然厉害,一上场仅一个回合,就把连任三届狗王的朵朵咬成一条独耳朵狗,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狗王桂冠给抢了去。

“嘻嘻,什么破狗王,还不如一条普通的草狗哩!”

“查理牙口才一岁半,就这么了得,嘿嘿,这狗王称号就在我们铁弓寨安家落户喽,我敢打赌,起码在十年时间里,别的寨子休想再把狗王称号给夺走了!”

铁弓寨村民兴高采烈,不无讥讽地大声说道。

铜锣寨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就像打了败仗的兵,垂头丧气回到寨子,男人们都聚在打谷场上,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从明天开始,旅游大巴就会绕过我们铜锣寨,开到铁弓寨去喽!”在寨口开了一家农家乐的洪老板恨恨地说道。

“我们铜锣寨的脸面都丢尽了啊。唉——”一位中年汉子抹着泪说。

“铁弓寨那条名叫查理的狗,身体壮得就像一只熊,两条狗怕也斗不过它的!”一位年轻人说道。

“唉,要是一年半前塔农没做傻事,哦,我是说要是塔农没把那只即将成为十犬一獒的獒给摔死了,我们今天就用不着在这里唉声叹气了。”百岁老人帕帕康痛心地说,“十犬一獒的獒,那才是真正的獒,管它是洋狗还是什么狗,獒立马就能将它咬败!”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塔农老爹,塔农老爹的头深深垂了下去。

麦穗正钻在塔农老爹怀里撒娇。

“依我说,麦穗也算得是‘獒’的。”猎手宋冒冒瞥了麦穗一眼,振振有词地说道,“十犬一獒,它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就留下它一个,九条狗命、九只狗魂都附体在它身上了,它应该就是‘獒’了。”

众人的眼光又齐刷刷投向塔农老爹,都想要捞救命稻草。

“此话有理,此话有理啊!”百岁老人帕帕康说,“值得一试,值得一试哩。”

“这……”塔农老爹眼睛掠过一道惶惑,嗫嚅着说,“恐怕不行吧,麦穗它……它牙口还嫩,怕……怕不是查理的对手啊。”

“麦穗牙口一岁半,我打听过,铁弓寨的查理牙口也是一岁半,旗鼓相当哩。”猎手宋冒冒说。

“自古英雄出少年,猎狗又何尝不是如此啊。”百岁老人帕帕康摸着雪白的胡子说。

“不不……麦穗胆小,不怕你们笑话,它见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躲到我怀里……让它去争狗王,怕……怕不合适哩,会被撕成……碎……碎片的。”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塔农老爹,打谷场上谁也不说话,一片静穆,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天阴沉沉,傍晚时分,五月的山寨还透出丝丝凉意,塔农老爹额头却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群暮归的乌鸦掠过打谷场上空,洒下一串嘶哑的鸣叫。

“莫非,铜锣寨的脸面,还不如一条狗?”百岁老人帕帕康打破了沉默。他说得很轻,自言自语一般,却犹如万钧雷霆打在塔农老爹心头,震得他浑身发抖。

“这……”塔农老爹喉咙像被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片肃静,静得有点异样,静得塔农老爹心里发慌。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眼光,哀求、埋怨、恼恨、愤怒……犹如针尖麦芒,刺得塔农老爹浑身不自在。

“请巫娘来掐算掐算吧。”开农家乐饭店的洪老板提议道。

沈站长,你在哀牢山待了这么多年,肯定知道巫娘神汉,哦,就是通阴阳知鬼神的人物,能掐会算,擅长祭祀跳神,能预卜凶吉。

不一会儿,脸上涂满彩绘、头戴络缨帽、肩插野雉翎的巫娘来到打谷场,掏出用虎豹豺狼牛马羊鹿等二十四种走兽髌骨串缀而成的念珠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遍,唱山歌似的大声说道:“十犬一獒,天下无敌!”

许多双逼债似的眼光又聚焦到了塔农老爹身上。

“既然……既然大伙都……都这么说,那就……那就让麦穗试一试吧。”塔农老爹梦呓般说道。

就像打了败仗的兵突然间听到援军来了一样,打谷场上铜锣寨诸多汉子,一张张原本无精打采的脸霎时间流光溢彩,变得亢奋起来。

按规矩,杜鹃花节的斗狗擂台赛要持续三天。

翌日晨,也就是斗狗擂台赛的第二天,塔农老爹牵着麦穗来到斗狗场。听说铜锣寨十犬一獒的“獒”要挑战铁弓寨的新狗王查理,四乡八寨的山民都跑来瞧热闹了,杜鹃花节主席台后千年杜鹃树王下的斗狗场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

麦穗虽然在普通土狗里身坯算是结实的,但与具有洋狗血统的查理一比,小巫见大巫了,立刻就显得瘦弱不堪,查理足足比麦穗要大了一圈。

正如塔农老爹所担心的那样,麦穗不仅身坯比查理小,胆子似乎也比查理要小得多,当塔农老爹解开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将它推进斗狗场,它战战兢兢地站在场子边缘,两只狗眼闪烁不定,没有临战前的兴奋,更没有喋血的冲动,倒有几分面临深渊的不安与惧怕。

“去,咬翻它!”塔农老爹在麦穗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说。

麦穗朝前跨了一步,又缩头缩脑退了半步。

这时,铁弓寨的村民也将查理脖子上的铁链解开了,这厮果然凶猛,一进得场子,一双杀气腾腾的狗眼便盯牢了麦穗,全身狗毛恣张,“汪殴——”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低吼。

麦穗扭头钻进塔农老爹的怀里,狗头深深扎进塔农老爹的胸口,那神态,那表情,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哈哈,嘻嘻,嗬嗬。围观人群里传来窃笑声。

“我塔农不养孬种,我们铜锣寨不养癞皮狗。”塔农老爹揪住麦穗的颈皮,将它从自己怀里拖拽出来,强迫它面对气势汹汹的查理,然后一字一顿接着说道,“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斗狗场上!”

查理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扑了上来,麦穗还算机警,就地打了个滚,躲过查理的扑咬,然后就像脚底抹了油一样,吱溜一个急转弯,又朝塔农老爹怀里逃窜而来。塔农老爹伸出结实粗糙的手掌,阻挡了麦穗的退路,坚决不让它钻进怀来。这时,查理已追到麦穗身后,热烘烘的狗嘴差不多就要咬到麦穗屁股了。

麦穗慌不择路,突然伏下身子来,趴在地上,像条四脚蛇一样贴地爬行,嗖嗖嗖,想从塔农老爹的胯下钻逃出去。塔农老爹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麦穗尾巴,生拉活拽将它从自己胯下拉出来。

兴许是因为本来就肚子胀痛想排泄,也可能是塔农老爹揪住它的尾巴刺激了它的排泄欲望,也有可能是它因高度恐惧而忍不住想排泄,麦穗高高撅起的屁股突然噗的一声喷出一泡稀粪来。刚好狗王查理冲过来想咬麦穗屁股,不偏不倚,喷涌而出的一泡稀粪糊了查理一头一脸,涂了个大花脸。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那是指狗喜欢吃人屙出来的屎,而不是指同类屙出来的屎。对同类的排泄物,狗还是嫌脏的,不仅不食,避之还恐不远。

查理停止了攻击,拼命摇甩脑袋,将满头满脸的狗粪甩掉一些。噗!噗!查理还使劲吐口水,大概粪便灌进嘴里去了,味道不怎么样,令狗作呕,忍不住吐起来。汪呜,汪呜,查理委屈地吠叫着,似乎在抱怨:朝对手脸上喷粪,这算哪门子战斗啊!

“啧啧,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獒’,还没上场,就吓得狗屎都喷出来了!”

“用狗屎当武器,我斗狗斗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哩。”

“这叫狗屎獒,嘻嘻,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啊。”

讽刺、挖苦、嘲笑,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算啦,把狗屎獒牵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啦!”铁弓寨村长说道。

“连一条草狗都不如,以后就莫再自吹自擂说是‘獒’了。”铁弓寨一位红脸汉子说,“全世界狗都死绝了,也轮不到这条喷粪狗来争狗王啊。”

铜锣寨在场的汉子都像被霜砸过的草,蔫蔫地缩紧身体,害羞地垂下头来。

麦穗仍一个劲地往塔农老爹的怀里躲。塔农老爹恼羞成怒,狠狠抽了麦穗一个脖儿拐,把麦穗打翻在地。“混账,我要活剥了你的皮,做红烧狗肉,下酒吃!”麦穗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塔农老爹。它从小在塔农老爹身边长大,塔农老爹膝下无子,差不多就把麦穗当自己的儿女,吃同桌,睡同席,从没粗声骂过它,更没动手打过它,如此粗暴地抽它脖儿拐,在它记忆里还是头一遭。它不相信塔农老爹会真舍得对它下毒手,它怔怔望着塔农老爹望了几秒钟,又摇摇尾巴往塔农老爹怀里钻。对它来说,面对小牛犊般穷凶极恶的查理,它害怕,塔农老爹的怀抱无疑是最佳避风港。

“嘻嘻,不像是狗,倒像是撒娇的小女人。”又有人说起俏皮话来。

塔农老爹恼羞成怒,又狠狠在麦穗身上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得很重,麦穗橄榄球似的在地上连续打了几个滚,爬了两次才站稳了,绝望地朝塔农老爹干嚎了两声。

“你再敢躲藏,我立马拧断你的狗头!”塔农老爹咬牙切齿说道。

麦穗翻爬起来后抖了抖身体,把粘在身上的泥灰抖落干净,似乎也把对塔农老爹的幻想抖落干净了。它的蓬松的尾巴就像被触动的含羞草似的变得紧凑,柔软的尾巴棍子似的平举起来,发出一声凛厉的吠叫,紧绷的身体像离弦的箭朝查理扑了过去。

那条名叫查理的狗还在摇甩脑袋清理满头满脸的粪便呢,没料到刚才还吓得屁滚尿流的麦穗骤然间会爆发出朝它扑咬的勇气来,冷不防被麦穗在颈侧狠狠咬了一口,颈皮被咬破了,流出血来,痛得它汪汪嚎叫。

麦穗的舌尖尝到了咸津津的血。血腥味刺激了麦穗的神经,唤醒了它潜伏的野性,它矫健的身体弹跳蹦跃,暴风骤雨般向查理扑咬。

转眼间,洋狗查理就多处负伤。围观的人群目瞪口呆。

查理毕竟是新任狗王,斗志正盛,很快清醒过来。它不再去管满头满脸的粪便,同类的粪便虽然肮脏,但臭是臭不死狗的,咬却会咬死狗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咬翻或摆平眼前这条扑到它身上狂撕乱咬的黄毛狗!

到底是外国狼犬和藏獒交配出来的杂交狗,到底是小牛犊般身强力壮的猛犬,发起威来势不可当,很快就把麦穗压翻在地,宽大的狗嘴叼住了麦穗的后颈皮。麦穗竭力挣扎,拼命蹦跶,企图从查理的身体底下挣脱出来,但查理死死咬住麦穗的后颈皮不松口,一阵猛烈拉扯,噗的一声,麦穗后背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就像两个人打架时衣服被撕破了一样,从后颈开始一直到腰间,撕下一块宽约两寸长约七寸的狗皮来,狗皮只是被撕开,并没被咬断,挂在身上,就像挂着一块破布;被撕破的地方,先是露出雪白的肉,转眼间渗出殷红的血。伤口太大,血流得很快,转眼间便把全身狗毛都染红了,黄狗变成了红狗。

查理昂起头来发出嘹亮的吠叫,那是胜利的吠叫,也是凯旋的吠叫。

一般而言,一条狗受了如此重的伤,意志瓦解,斗志崩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早就夹起尾巴逃之夭夭了。

不仅查理是这么认为的,所有围观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麦穗从查理身体底下挣脱出来,并没夹起尾巴逃跑,甚至没瞅一眼自己身上的伤,一跃而起,又扑上去扭住查理撕咬。

麦穗伤口的血还在不断渗涌,很快把查理也染成一条血狗。

汪汪,查理高声嚎叫,似乎在提醒麦穗,你已受了重伤,你再这么折腾,你很快就会变成一条死狗的!

汪汪,麦穗嘹亮吠叫,那是在表达以死相拼的决心,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会咬住你不放,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汪汪,疯狗,查理嚎叫,真是条不可理喻的疯狗!查理的叫声色厉内荏。

麦穗又一次咬住了查理的颈侧,就像蚂蟥一样死死叮住不放,查理的颈侧也被咬破一条血口。虽然伤口不大,却也血肉模糊。

查理狂跳乱蹦从麦穗噬咬下挣脱出来,旗帜般笔直竖立的尾巴软绵绵耷拉下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惨嚎一声,逃出了斗狗场。

争勇斗狠,善的怕恶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它是条带着一半洋狗血统的犬,出身高贵,凡出身高贵者,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胜则骄横,败则气馁,缺乏坚韧与耐心,缺乏以死相拼的勇气。

铁弓寨的村民无法接受查理败北这个事实,好几位汉子撑开双臂组成一道人墙,企图阻止查理逃窜。

“别犯傻,查理,你占尽上风,你已经赢了,听话,回去,再咬两口,它就会倒在血泊中再也站不起来了!”铁弓寨村长朗声喊道。

“查理,你是狗王,哀牢山第一猛犬,不能给铁弓寨丢脸哪!”铁弓寨那位红脸汉子气急败坏呵斥道。

查理不愧是杂交品种,具有遗传优势,身体素质极棒,弹跳力极强,一个跳跃,嗖的一声,从阻拦的人墙上空飞跃而过,在铁弓寨村民们惋惜声、呵斥声、訾骂声中,逃出斗狗场,头也不回地逃进茂密的树林。

麦穗伫立在斗狗场中央,四肢坚挺,身体绷紧,纹丝不动,就像一尊雕像。

裁判员宣布,铜锣寨麦穗挑战成功,荣膺狗王称号。

当塔农老爹冲到麦穗跟前,想伸手抱它时,它突然像骄阳下融化的雪狗,软绵绵瘫趴在地。它受的伤太重了,肩背处被撕开的一大块口子,仍汩汩冒着血,不仅黄狗染成了红狗,连身体底下的青草都被染红了。

塔农老爹赶紧脱下自己的衣裳,将麦穗的伤口包扎起来。

“快,找兽医,快找兽医!”塔农老爹心急火燎地说。

身穿白大褂瘦得像根竹竿似的兽医赶来了,匆匆看了一眼,一个劲地摇头:“血流得太多,怕是不行了。”

“一条狗,挽回铜锣寨的声誉,值!”百岁老人帕帕康跷起大拇指说。

“牙口一岁半,肉质很鲜嫩哩。”在铜锣寨村口开农家乐饭店的洪老板说,“它反正没救了,趁它还没断气,卖给我吧,也算是活杀活吃,好熬一大锅狗肉汤。放心,我给你个好价钱。”

“浑蛋!”塔农老爹一把揪住洪老板的衣领怒喝道,“你要敢动它一根指头,我发誓,我就拧下你的狗头,熬一锅狗肉汤!”

“啧啧,好心当驴肝肺。喔哟,你抓疼我了。放手。算我没说,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行啵?”洪老板脸涨得像猪肝,连声讨饶。

“救它!我一定要救活它!”塔农老爹朝兽医大吼大叫。

“我们乡兽医站条件太简单,我无能为力。”兽医说,“你如果一定要救它,个旧市里有一家宠物医院,那里条件好,兴许有办法能救活它。”

个旧是滇西哀牢山一带最繁华的城市,距离铜锣寨有一百多公里。塔农老爹二话没说,抱着麦穗坐上长途汽车当天赶往个旧,找到那家门庭华丽的宠物医院,医生一诊断,做个缝合手术外加五天住院费,至少要八千块钱。家人一致反对,在贫穷的哀牢山区,一个普通老百姓家庭,八千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金贵的狗也不值这个钱的,八千块,啧啧,买一百条狗都够了!”塔农老爹的老伴,也就是我的舅妈,坚决表示反对,“又不是金狗银狗,干吗花这种冤枉钱呀!”但反对无效,平日里挺随和的塔农老爹,突然脾气变得像牯子牛般倔强,二话不说,从牛栏里牵出家里的两头奶牛,换回了八千块钱,将奄奄一息的麦穗送进了宠物医院。

五天后,当塔农老爹抱着身体还很虚弱的麦穗回到铜锣寨,许多村民都涌到寨门来看稀罕。百岁老人帕帕康说:“伤得这么重,半张狗皮都剥下来了,还能救活,这狗的命真硬啊,阎王爷都不敢收它了。”开农家乐饭店的洪老板不无惋惜地说:“两头奶牛换一条狗,不值啊!”

塔农老爹剜了洪老板一眼说:“它是为了我才去以命相搏的,我若不救它,我还叫人吗?”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沈站长,你如果还想了解更多的关于麦穗的故事,我建议你找孔金凤聊聊,她是我表姐,也是塔农老爹的亲侄女,塔农老爹膝下无子,把孔金凤当自己的亲女儿看待,有什么心里话都爱跟她唠嗑,你去找她吧。

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项目组负责人孔金凤的叙说——

沈站长,我晓得你会来找我核实兽笼里这只喜马拉雅野犬的真伪问题。是的,它的长相它的毛色与教科书上说的喜马拉雅野犬有点差别,人待它友善,它也会待人友善,它甚至还会朝人摇尾巴。但是,我敢以我的名誉打赌,它本质上是只真正的喜马拉雅野犬。

我也不想瞒你了,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兽笼里这只被我们鉴定为喜马拉雅野犬的狗,就是我伯伯塔农老爹豢养的猎狗麦穗。

自打塔农老爹用两头奶牛的代价将在斗狗场上负了重伤的麦穗救活后,死而复生的麦穗就成了哀牢山新一任狗王。或许是它背脊上那道N形的大伤疤给它带来无尽的威严,或许是它身上有股特别的让其他狗闻而胆寒的气味,铜锣寨所有的狗,无论黑狗、白狗、洋狗、土狗、老狗、小狗,见了它都会尾巴下垂以示臣服。麦穗同时又成了铜锣寨狗群的头领,俗称头狗。麦穗是只年轻雌狗,一只雌狗能成为寨子狗群的头狗,这在铜锣寨历史上绝无仅有。

转眼两年过去了。

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从十一月下旬开始,哀牢山就陆续下起了雪,到了岁末年初,主峰一带积雪盈尺,尖锥形山峦就像戴了一顶白帽子。

就在这时,铜锣寨接二连三发生奶牛神秘失窃事件。

哀牢山植被茂盛,饲料丰富,适宜养殖奶牛。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饲养奶牛就成了铜锣寨的支柱产业。全寨子家家都养奶牛,少则三五头,多则一二十头。每当晨雾袅绕,家家户户便会提着奶桶去到牛栏挤奶,牛铃叮当,欢声笑语,构成山寨早晨一道亮丽的风景。可突然间,这道亮丽的风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一天早晨,猎手宋冒冒打开自己家的牛栏,突然发现那头名叫阿花的奶牛不翼而飞了。过了几天,百岁老人帕帕康家的一头名叫嫫嫫的奶牛也奇怪地失踪了。这两头奶牛丢失得都很蹊跷,都是昨天傍晚还好好地待在牛栏里,第二天早晨竟发现丢失了。检查牛栏,栏杆插得好好的。检查院门,门栓也插得好好的。院墙完好无损,地上既没有野兽的蹄痕,也没有陌生人的足迹。半夜狗没有吠叫,院子芒果树梢上的喜鹊也没惊醒。一切平静如常,但阿花和嫫嫫却不见了。

越神秘的事情就越感觉恐怖。很快流言四起。有的说,哀牢山来了一种神秘的怪物,身体像蛇,脑袋像虎,两只眼睛像灯泡,长着一对大翅膀,在黑夜中从天而降,一口咬住奶牛的脖子,腾空而起,就像鹰抓兔子一样,把奶牛抓走了;还有人说,神农架的大脚怪跑到哀牢山来,身高四米,力大无穷,动作快如闪电,在牛头上猛击一掌,就能将奶牛击昏,然后轻松地将五六百斤重的奶牛扛在肩上,跨过牛栏,越过围墙,扬长而去;还有更玄乎的说法,哀牢山主峰积起了白皑皑的雪,就像戴了一顶白帽子,戴白帽子就是戴孝,天神发怒,牲畜死亡,人类遭难……

铜锣寨村长哈锅是位复员军人,在部队受了多年教育,不信邪,不信神神鬼鬼的东西,他组织民兵值勤守夜,还像军队打仗一样在村口派出暗哨,摩拳擦掌准备逮住神秘的偷牛贼。那贼好像能掐会算,自打民兵值勤守夜,盗牛贼也销声匿迹了。

十天过去了,夜夜平安无事,值勤民兵绷紧的心弦渐渐松弛,上半夜还能打起精神观察四周动静,到了下半夜,眼睛发涩,实在熬不住了,就在哨位上打起盹来。

就在第十一天下半夜,铜锣寨又一头奶牛不翼而飞。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次丢失奶牛的竟然就是村长哈锅家。好像那个躲在暗处的盗牛贼晓得是哈锅在组织民兵值勤守夜,断了他的财路,便蓄意报复,将哈锅家的一头奶牛给盗走了。与前两次奶牛被盗一样,哈锅家牛栏的栏杆插得好好的,院门的门栓也插得好好的,狗没有叫,人没有醒,那头名叫胖妞的奶牛却不见了。

奶牛也不可能像蚯蚓或穿山甲那样在地上挖个洞逃出去的啊。

离奇得就像童话,惊悚得让人头皮发麻。

村长哈锅把一肚子怒火全发泄到他家那条名叫痘痘的狗身上,将痘痘拴在牛栏上,用马鞭暴抽了一顿,打得痘痘鬼哭狼嚎。

铜锣寨人心惶惶,牛心惶惶,狗心惶惶。

沈站长,我的伯伯,哦,就是塔农老爹,也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到丢失奶牛的人家家里去细细观察,他很快发现,这丢失奶牛的三家家庭,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这个特征非常细微,一般人不留心查验的话是无法看出来的,那就是每一家院门的门栓上都有牙齿咬过的痕迹,齿痕的形状,细细碎碎,有点像是狗牙咬的,也有点像是狼牙咬的,狗牙与狼牙区别不大,很难精确区分开来,反正看起来是属于狗、狼、豺、獾这类动物留下的牙齿印。他又格外留心地在丢失奶牛的三家牛栏里察看,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村长哈锅家的院门门框上,有一颗钉子突出来了,钉子上有一点血迹,还挂了几根兽毛,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显然,是什么野兽在出门或在拔门栓时不小心被这颗突出的钉子划了一下,划破了点皮,扯下了几根毛。塔农老爹小心翼翼地将钉子上的几根兽毛取下来,摊在手掌上,在阳光下更仔细地审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一小绺兽毛,长约一寸,色泽金黄,很像是狗毛,当他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手掌,手掌上那一小绺狗毛的毛尖闪耀起一片艳红。这是一种很别致很罕见的狗毛,塔农老爹太熟悉这种狗毛了,他完全有把握确认,他手掌上那一小绺狗毛,就是麦穗身上的狗毛!

塔农老爹将手掌上那一小绺狗毛塞到嘴里,咽下肚去。他不想惹麻烦,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他不愿这铁的罪证被别人发现了。

塔农老爹不动声色回到家,暗中观察麦穗。麦穗还是老样子,见到他尾巴便摇得像朵菊花,扑到他怀里亲吻他胡子拉碴的脸。与以前稍有不同的是,麦穗的身体显得有点臃肿,扑到他怀里亲吻他的动作也显得有点迟钝。他知道,麦穗怀孕了,快要生小狗崽了。他伸出手掌抚摸麦穗的肚皮,麦穗乖巧地侧躺下来,任由他抚摸。麦穗的肚皮鼓鼓囊囊,温暖而有弹性,里头有小生命在跃动。他轻轻抚摸着,心里有一丝感动。麦穗是头一次怀孕,就像许多雌性动物头一次怀孕一样,担惊受怕,差不多到了神经质的地步,绝不允许任何人来触碰它的肚皮。有一次,麦穗躺在门槛前晒太阳,寨子里一条名叫阿黑的公狗,也许是想讨好女王,也许是出于雄性向雌性献殷勤的本能,蹑手蹑脚走拢来,一脸谄媚的表情,伸出舌头想来舔吻麦穗的肚皮,阿黑的舌尖刚刚触碰到麦穗,麦穗突然间跳起来,怒嚎一声,狠狠一口咬过去,咬破了阿黑一只耳朵。但唯独对塔农老爹是个例外,任由他抚摸它的肚子。这是一种极端的信任,超越物种、超越生命的信任。塔农老爹又抚摸麦穗的脸,麦穗惬意地哼哼着,用牙齿衔住塔农老爹的手指轻轻咬,麦穗的眼光充满母性的温柔,显得很无辜,很难将它与凶恶的盗牛贼联系在一起。

唉,但愿自己是误会麦穗了,塔农老爹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祈祷着。

但从这一天开始,塔农老爹夜里睡觉就多了个心眼,半睡半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密切监视麦穗的举动。

开头两夜,麦穗一切如常,塔农老爹熄了灯上床睡觉,麦穗也跳上床来,跟往常一样,蜷缩在床尾塔农老爹的脚后跟,麦穗睡得很安稳,直到天亮了,也没下过床。

第三夜,塔农老爹有点熬不住了,熄灯后,眼皮一阵阵发涩,就像千万只瞌睡虫叮在身上一样,竟昏昏沉沉睡着了,可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不可能睡得踏实,睡一阵醒一阵,努力保持着一分警觉。突然,他感觉到简易的木头床轻轻摇了一下,似乎躺卧在他脚后跟的麦穗站了起来,并缓慢地向床头走来。塔农老爹没有动弹,继续打着有节奏的鼾声,好像睡得很熟的样子。他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借着木格窗棂透射进来的朦胧的月光,他看见,麦穗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走到床头来了,伫立在他面前,侧耳做谛听状。塔农老爹继续“熟睡”。一条湿漉漉的狗舌在黑暗中伸了过来,轻轻在他脸上舔了一下。那是在试探他是否真的睡着了。塔农老爹的鼾声更响亮了。大概是确信塔农老爹真的睡着了,麦穗悄无声息地跳下床去,后肢直立趴到门上,用嘴拔开了门栓。动作轻巧麻利,没发出一丝声响,看得出来,已经锻炼得很娴熟了。麦穗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钻了出去。不一会,传来麦穗翻越院墙的沙沙声。

塔农老爹立即匆匆穿好衣服,提起事先准备好的一支手电筒和一把长刀,远远跟在麦穗后面,跟踪观察。

麦穗一路小跑,向坐落在后寨小石沟的巫娘的家而去。塔农老爹注意到一个细节,一轮明月悬在半空,通往后寨的小路上也有白银似的月光,也有斑驳的树荫,麦穗总是尽量走在斑驳的树荫下,尽可能地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

很快,麦穗便来到巫娘家院墙外。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地处寨子最边缘,出了寨子就是原始森林了,显得很僻静。

巫娘家的院墙下有个洞,俗称狗洞,让家里豢养的狗可自由进出。

也许是听到了可疑动静,也许是闻到了可疑气味,狗洞里突然就蹿出一条黑狗来。虽然是在半夜,但月光如水,塔农老爹还是看得很清楚,从狗洞里蹿出来的是巫娘家养的狗,名叫阿黑,也就是前几日因为冒犯麦穗而被麦穗咬掉半只耳朵的公狗。

阿黑嗖地蹿出狗洞,出于一种家犬看家护院的本能,立刻四肢微屈做出跃跃欲扑状,并伸长脖颈想发出汪汪报警声。麦穗似乎早有准备,闪电似的蹿上去,就在阿黑张嘴欲吠的当儿,蹿到了阿黑面前,亲昵地在阿黑脸上亲吻了一下。阿黑汹汹的吠叫声被堵在了喉咙口。麦穗紧接着又伸出柔软的脖颈,在阿黑的脖子上摩挲了两下。也许是因为对方是熟识的同类,也许是因为对方是它心仪已久的异性,也许是因为对方是八面威风的狗中女王,阿黑不但放弃了吠叫报警的冲动,绷紧的身体也刹那间放松下来,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拼命朝麦穗摇尾巴,还乐滋滋地在地上打滚撒欢。

夜色沉静,连宿鸟都没有惊醒。

麦穗一甩尾巴,麻利地钻进院墙去了。阿黑也急忙跟着麦穗钻进院墙去。

塔农老爹紧走几步,去到巫娘家院墙外,刚好院墙边搁着一架梯子,他便顺着梯子爬到墙头偷窥。

月光把巫娘家的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麦穗径直跑向院子东南隅的牛栏。铜锣寨的牛栏,通常都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在某一个地方插着两根粗粗方方的木桩,各挖有三个碗口大的洞,类似木榫与槽口,横插三根木栏杆,就像简易门一样,抽掉栏杆人与牛便可进出。麦穗跑了过去,踮起脚用嘴咬住可以活动的栏杆,将栏杆从木桩的槽口里拔了出来。一根接一根,连拔了三根栏杆,牛栏门户洞开。有四头牛奶被圈在牛栏里,有的在闭目瞌睡,有的在反刍草料。

阿黑与四条奶牛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彼此都很熟悉了,所以,当阿黑和麦穗跑进牛栏后,四头奶牛只是瞪大铜铃似的牛眼,惊讶地望着深夜前来造访的两位不速之客,并没有慌乱奔逃,也没有惊悸哞叫,仍待在原地不动。

麦穗选中了一头最靠近活动栏杆的白奶牛。铜锣寨老百姓养奶牛,习惯上给每一头奶牛穿上一条一米来长的牛鼻绳,方便将奶牛牵到山上去吃青草。麦穗极熟练地蹿到白奶牛跟前,一口叼住牛鼻绳,就像牧童放牛一样,牵着白奶牛往牛栏外面走。白奶牛不大情愿被一条狗牵着走,打了两个响鼻,犟着脖子想抗拒,但阿黑去到白奶牛后面,扑跳到白奶牛的屁股上,帮着麦穗进行驱赶,麦穗又在前头咬着牛鼻绳使劲拉拽,白奶牛虽不乐意,却也无奈地被牵出牛栏来了。

紧接着发生的事,让塔农老爹目瞪口呆。当白奶牛被牵出牛栏后,麦穗竟然返身将三根活动栏杆又插回木桩的槽口去。不留破绽,滴水不漏,乃惯贼也。然后,麦穗又故伎重演,用嘴拨开院门的门栓,前拉后推,将白奶牛弄出院去。然后,麦穗再返回院子,将院门关闭,门栓插好,这才又从狗洞钻了出去。再然后,麦穗又牵拉着牛鼻绳,在阿黑的通力协助下,将白奶牛牵出寨子,赶往黑黢黢的深山老林。

塔农老爹远远在后面跟踪观察。

跨出寨子,到了森林边缘,白奶牛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不愿再往前走了,这个时候,麦穗轻吠几声,黑暗的树林里,突然间蹿出二十几条黑影来,团团将白奶牛围了起来,没有嚎叫,没有吵嚷,沉默得就像一群哑巴杀手,阻断了白奶牛的退路,只留下一个通往深山老林的缺口,逼迫白奶牛往神秘莫测的森林里奔逃。塔农老爹年轻时是位闯荡山林的猎手,凭着半辈子的狩猎经验,虽然是在黑夜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群哑巴杀手似的野兽,是喜马拉雅野犬,当地山民称作红毛山狗。

白奶牛似乎这才想起应该哞叫报警,它一面被迫无奈地向深山老林奔逃,一面发出“哞——哞——”惊慌失措的吼叫,但这个时候,离寨子已有两三百米远,黑暗与密林,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将白奶牛的吼叫声遮盖住了。

当埋伏在树林里的红毛山狗蜂拥而上时,巫娘家那条名叫阿黑的狗,知趣地停下了脚步,站在小路上,目睹这群红毛山狗将白奶牛裹挟而去。麦穗走拢来,在阿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亲吻了一下,也算是对阿黑的通力合作和大力协助给予奖励犒劳吧。然后,麦穗便撒开四肢追赶那群红毛山狗去了。阿黑使劲朝麦穗的背影摇尾巴,目送麦穗消失在茂密树林和浓浓夜色中。

这个吃里扒外的傻家伙,也该剥皮抽筋熬狗肉汤吃!

塔农老爹很想拔出长刀冲上去,将可恶的盗牛贼砍杀驱赶,将白奶牛从盗牛贼的包围圈里解救出来。但他只是这么想想而已,他没有猎枪,他过去有猎枪的,但十年前政府就禁止打猎了,所有的猎枪都被收缴去了,他随身只带了一把长刀,一个哀牢山汉子加一把锋利的阿昌刀,对付两只红毛山狗也许还行,对付一群红毛山狗,无疑是飞蛾扑火、鸡蛋碰石头,很快就会被愤怒的野狗撕成碎片的。

过了一会,密林深处依稀传来白奶牛“哞——哞——”的惨叫声。塔农老爹虽没亲眼目睹,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麦穗正领着这群红毛山狗将白奶牛大卸八块呢。

可怜的白奶牛,无缘无故就遭到了野蛮的屠宰。

塔农老爹在小路旁一棵大树背后坐了下来。他决定在这里等候麦穗回来。他从蛇皮刀鞘里拔出那把阿昌刀来。阿昌刀是云南名刀,柔韧锋利,削铁如泥,是哀牢山汉子最钟爱的宝物。这是一把祖传宝刀,塔农老爹的爷爷曾经用这把刀一刀砍下了一只狼头,塔农老爹的阿爸曾经用这把刀一刀砍断了一条蟒蛇。他用手指弹了弹,“铮——铮——”阿昌刀发出悦耳的颤音,他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宝刀不老,锋利无比。它白天是狗,夜里是鬼!他要剥开它的画皮!他要剁下它的狗头!他将阿昌刀插回刀鞘,抽着烟锅,靠在树杆上,耐心地等待着。

他相信,它既然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去,黎明前也会悄悄溜回家来的。

月亮落下树梢,启明星升上来了,森林里的夜色浓得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那条弯弯曲曲灰蛇般的林间小路,一片寂静,偶尔传来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间小路的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嚓嚓嚓,嚓嚓嚓,脚步声由远而近,黑暗中还闪烁着两粒绿荧荧的光,就像两只萤火虫,忽闪忽闪从小路尽头飘过来。

只有喜马拉雅野犬的眼睛,才会像猫眼一样在黑夜里变得像萤火虫般发亮。

虽然还看不清来者的模样,但塔农老爹可以确信是麦穗踏着星光回来了。

快走出小路时,麦穗找了块长得茂盛的草地,先是将嘴吻插在草叶间擦拭,然后又噼里啪啦在草地上打滚。塔农老爹明白,麦穗嘴吻洗脸似的在草叶间擦拭,身体洗泥浴似的在草地上打滚,那是在消灭罪证,用草叶上的露珠来洗掉嘴吻间和身体上沾染的牛血。

太狡猾了,真是一只妖魔投胎的鬼狗!

洗刷完毕,麦穗又抖尽身上的露水和草叶,继续沿着林间小路向铜锣寨小跑而来。

当绿荧荧的眼睛飘忽到面前时,塔农老爹唰地一下从大树背后跳了出来,挡在了麦穗面前。麦穗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人突然跳出来挡在它面前,着实吓了一大跳,从地上蹦起一丈高,刹那间全身狗毛恣张,身体几乎膨胀了一倍,张大狗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犬牙,就想扑到塔农老爹身上来撕咬。“畜生!”塔农老爹怒喝一声,“你敢撒野!”霎时间,就像气球被针尖戳破了一样,麦穗恣张的狗毛突然间萎瘪下来,尾巴拼命摇甩,嘴里咿咿啊啊像是在呜咽,似乎在说: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这太让我感到意外了啊!

“畜生,我卖掉两头奶牛替你疗伤,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竟敢勾结野狗到铜锣寨偷牛!你竟敢背着我干缺德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呀!你不是狗,你是恶魔,你是盗牛贼!”塔农老爹指着麦穗的鼻子,低声斥骂。“我留你不得,我若留你,我就成了盗牛贼的帮凶,我就成了祸害乡亲的罪人!我塔农从来不愿做亏心事,我留你不得!”

塔农老爹越说越气,噌地拔出阿昌刀,刀尖指向麦穗的鼻尖。祖传的宝刀是有灵性的,夜风吹动柔韧的长刀,发出“铮——铮——”金属的颤音。锋利的刀刃在朦胧的星光下闪出一片寒光。

麦穗似乎知道主人手中这把闪着寒光的长刀指着它的鼻子意味着什么,它缩紧脖子,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想逃走。塔农老爹威严地喝了一声:“停!”它立刻停止后退,站立不动。一条好猎狗,任何情况下,都会忠实地一丝不苟地听从主人的指令。麦穗站立在塔农老爹面前,快节奏地摇动尾巴,发出咿咿啊啊的呜咽声,似乎是在讨饶。

“我饶你不得,恶狗理该受到惩罚!”塔农老爹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抡起长刀,摆出劈砍的姿势。奇怪的是,麦穗安静下来,不再咿咿啊啊呜咽,也不再摇动尾巴,刚才缩紧的脖子也伸长出来。到底是畜生,不晓得阿昌刀的厉害,不晓得自己的小命已悬于一线,不晓得自己即将身首分家。这样也好,可避免临死的恐惧。塔农老爹想。它勾结山上的野狗,盗吃铜锣寨的牛,罪大恶极,罪无可赦,他当然要砍下它的狗头,但它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他不希望它死得痛苦。他屈起膝盖,蹲起马步,扭动腰杆,气沉丹田,准备斫砍了。这一刀下去,寒光一闪,狗头就会像笨拙的大鸟一样飞起来。它在毫无知觉毫无防备毫无痛苦的状态下死去,也算是他对它的一种恩赐,他想。

不知什么原因,麦穗突然间将狗头别转过去。本来麦穗的脸是正对着塔农老爹的,狗眼人眼相对而视,麦穗突然间就把狗头别转过去,转向了左后侧,似乎左后侧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它的关注。狗家伙,死到临头了,还有兴趣去看稀罕!这有点不正常,有点说不过去啊!塔农老爹忍不住也顺着麦穗的视线望过去。左后侧是几棵碗口粗的香樟树,黑黢黢的,静悄悄的,什么新鲜的有趣的事情都没发生。那又是什么在吸引麦穗的视线,让它在引颈就戮的节骨眼上还心无旁骛扭头看稀罕呢?塔农老爹高擎着阿昌刀,出于好奇心,又打量麦穗一眼。启明星闪烁,黎明即将到来,天边显现第一缕水红色霞光,能见度略有提高,塔农老爹看见,麦穗的肩胛在微微抽搐,身体也似乎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它意识到了什么,出于对闪动着寒光的阿昌刀本能的惧怕,出于对死亡的本能的恐惧,将本来与他正面相对的狗头别转过去了?它的肩胛干吗抽搐?莫非是在哭泣?不不,这不可能的,狗绝不会像人那样流泪哭泣的,他想,却又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在麦穗狗脸上摸了一把。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摸到了一手的水。当然是泪水,温热的狗泪。他十分惊讶,他这一生养过十多条狗,从来没哪条狗会流泪,更不可能像这样涕泗滂沱地哭泣。显然,它心里非常清楚,它盗食奶牛的罪恶暴露了,主人不肯宽恕它,锋利的长刀已悬在它头顶。它太聪明了,太通人性了,太有灵性了,除了不会开口说话,跟一个孩子没多大差别。更让塔农老爹震惊的是,麦穗是可以逃跑的,没有铁链拴住它的脖子,它是自由的,如果想跑的话,撒开四腿就能一溜烟逃跑。黑天黑地,人的奔跑速度远不如狗,只要它愿意,它很快就能逃之夭夭,逃得无影无踪。它明明知道他向它举起了雪亮的阿昌刀,它明明能逃跑的却站立着等死,想到这两点,他心里就像被一只大手捏了一把似的痛。它晓得他要杀它了,却仍忠实地服从他的指令,端立在他面前不动,这是何等的忠诚与信赖啊。他晓得它为何会泪流满面。它肚子鼓得像熟透的香柚,快要生小狗崽了,它心疼肚子里的孩子!

突然间,塔农老爹高擎阿昌刀的手,僵硬得就像用水泥浇出来的,不听使唤了,怎么也砍不下去了。他用锋利的刀尖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线,凶神恶煞般地说道:

“畜生,好生给我听着,从今以后,你不准再踏进铜锣寨一步。我向月亮神和太阳神起誓,你若胆敢跨过这条线半步,我塔农一定剁下你的狗头!你滚吧!从此以后,我俩恩断义绝,你不再是我的猎犬,我也不再是你的主人,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好自为之,走路莫踩着猎人的捕兽铁夹,生了狗崽子,也要好生照看,切莫让野猫给叼了去。”

麦穗听懂了塔农老爹的话,准确地说,麦穗理解了塔农老爹的意思,它狗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拖着大肚子,跑向阴森可怖的原始森林。

塔农老爹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身体这才慢慢好转。从此以后,爱狗爱了一辈子的塔农老爹不再养狗了,也不再有兴趣到斗狗场去看狗打架。

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奶牛神秘失踪的事,从此再没有发生过,铜锣寨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宁静。

沈站长啊,我的故事就要告一段落了。以后发生的事,我们裴处长最清楚,你可以向他去打听。裴处长和塔农老爹是老庚。你知道什么叫老庚吗?那是我们哀牢山特有的一种民间称谓,意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在我们当地人眼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比亲兄弟还亲,互相尊称为老庚,有点类似于结拜弟兄的意思。老庚之间无话不谈,塔农老爹与麦穗之间发生的故事,裴处长知道的比我多,你找他去吧。

哀牢山野生动物救护站业务处处长裴国梁的叙说——

沈站长,我晓得你会来找我核实情况。如果是我换了你的话,我面对一只会摇尾巴的狗,也难免会疑窦丛生,这究竟是不是喜马拉雅野犬呀?沈站长,你了解我的为人,我不会昧着自己的良心做事。我说这只名叫麦穗的狗是喜马拉雅野犬,我是有依据的,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它的智慧、勇猛和野性。

自打塔农不忍心处死犯了盗牛罪的麦穗,他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塔农觉得,是自己家的狗盗吃了别人家的奶牛,他就理所当然该赔偿人家。总计麦穗勾结山上的野狗共盗吃了寨子里四头奶牛,他就一定要如数赔偿。

其实,丢失奶牛的四户人家,谁也没怀疑是麦穗造的孽,更不可能牵连到塔农的。他若不声不响,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可他却在没有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把债务的绳索套在自己脖子上,哪怕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哪怕被活活勒死,他也无怨无悔。

一头奶牛价值好几千元,四头奶牛差不多就是两万元,这对像塔农这样普通的山区农户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再说了,两年多前塔农为了救麦穗,已经卖掉了家中仅有的两头奶牛,都快一贫如洗了,哪还有闲钱来进行赔偿啊?

迫不得已,塔农便攀登雪山采撷雪灵芝。雪灵芝是哀牢山特有的名贵药材,普通灵芝产于树上,且大多生长在气候温暖的夏秋季节,哀牢山的雪灵芝则不同,生长在雪山苔藓间,要扒开厚厚的积雪,才能找得到。传说雪灵芝能治百病,有滋阴补阳延年益寿之奇效,所以价钱很俏。一朵碗口大的雪灵芝,就可换一头从荷兰进口的纯种奶牛。

大家都知道雪灵芝值钱,雪灵芝金贵,都想得到雪灵芝,但要采撷到雪灵芝绝非易事。首先雪灵芝数量十分稀少,每年冬季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冒险进入深山老林寻找雪灵芝,但真正能采撷到雪灵芝的也就一两个人,绝大多数人空手而归,白忙乎了一个冬季。更令人望而止步的是,采撷雪灵芝要冒很大的生命风险。冬季的哀牢山气候变化无常,上午晴空万里,下午突然间昏天黑地下起暴风雪,盈尺厚的积雪将下山的路给封堵死了,被困者就有可能冻死或饿死;雪灵芝通常生长在悬崖峭壁间,在雪山上攀爬悬崖峭壁,犹如在高空走钢丝绳,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入深渊。还存在另一种危险,那就是遭遇凶禽猛兽。哀牢山有华南虎、山豹、金雕等,都对人构成威胁。更可怕的是,哀牢山有一种黑熊,当地老百姓叫亮眼熊,这是一种奇怪的叫法,黑熊因为天生一副小眼珠,且眼球的水晶体较浑浊,视力较差,基本上看不到五十步以外的东西,所以许多地方都将黑熊叫做熊瞎子,但哀牢山的黑熊却与众不同,虽然也是天生一副小眼珠,眼球的水晶体却格外清亮,视力较佳,能看见百步之内的东西,于是便有了亮眼熊的怪异叫法。当地老百姓流传这样的说法:哀牢山的黑熊本来也像其他地区黑熊一样眼球浑浊视力不佳,是吃了雪灵芝后,黑熊的眼睛才变得清亮,视力也变得非同凡响。我没考证过这种说法是否科学,但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哀牢山上的黑熊非常喜欢吃雪灵芝,其他地区的黑熊都会冬眠,但哀牢山的黑熊从不冬眠,每年秋末冬初,老天爷洒下第一场雪,它们就爬到陡峭的山上到处寻找雪灵芝;黑熊的嗅觉很发达,能透过积雪闻到雪灵芝的气味,黑熊的爪子尤其厉害,能轻易掘开冰层挖出雪灵芝来,可以这么说,但凡有雪灵芝的地方,就有黑熊的踪迹。几乎每年都发生这样的事:寻找雪灵芝的人与黑熊相遇,躲闪不及,遭到黑熊猛烈攻击,被黑熊抓伤或活活咬死。

毫不夸张地说,采撷雪灵芝是将生命作抵押的赌博。

塔农年轻时是一名优秀的猎人,长年累月闯荡山林,凭借着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第一年冬天他在哀牢山主峰南侧一个落满积雪的窝塘里找到一朵碗口大的雪灵芝,他摸黑悄悄将这朵珍贵的雪灵芝放置在巫娘家的窗台上。天亮了,巫娘起床煮猪潲,看见了雪灵芝,喜极而泣,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一轮朝阳拜了又拜。

我曾好奇地问过塔农,为何要把采撷到的第一朵雪灵芝先赔偿给了巫娘?要知道,巫娘家是最后一个被盗走奶牛的人家,依照先后顺序,也不该先赔偿巫娘家的。塔农解释说,巫娘老公生肝病死了,巫娘是个寡妇,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娃,日子过得紧巴,所以将第一年采得的雪灵芝给了巫娘。

哀牢山的汉子,也懂得怜香惜玉,也懂得女士优先。

第二年冬天,百岁老人帕帕康家也天神保佑,福从天降,窗台上奇迹般出现一朵碗口大的雪灵芝。塔农解释说,之所以要把采撷到的第二朵雪灵芝优先赔偿给了百岁老人帕帕康,是因为帕帕康年事已高,今天不晓得明天,活一天是一天,要抓紧时间赔偿,不要等人都走了,还未了却赔偿心愿,留下终身遗憾。

在采撷第二朵雪灵芝时,出了一点意外,当塔农在哀牢山主峰北麓采得一朵碗口大雪灵芝时,老天爷突然变脸,刚才还蓝天白云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下起了暴风雪,塔农来不及撤下山来,只有在山上找了条石缝,以躲避暴风雪。这场暴风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塔农以雪解渴,随身所带的干粮吃完了,饥寒交迫,连胡子和眉毛上都结起冰霜。好不容易等暴风雪停了,下得山来,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身体这才慢慢恢复,但身子骨明显不如过去了,还落下了哮喘的毛病,爬一个小坡就会气喘得就像在拉破风箱。

我曾问过塔农,你都快冻成冰棍了,干吗不将那朵碗口大的雪灵芝吃了充饥呀?肚子里有了东西,好歹也能抵御这刺骨的寒冷呀!塔农回答说,他的命贱,享用不起这么金贵的东西;他不能一口就把一头奶牛给吞没了;他活着的最大心愿,就是还清麦穗欠下的四头奶牛的债务,其他都是次要的。

在采撷第三朵雪灵芝时,也出现了险情。这是第三年的冬天了,老天爷洒下雪花后,塔农就上山寻找,找了好几天,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哀牢山主峰一座悬崖上找到了雪灵芝。就在他埋头采撷时,天空突然出现一只金雕,从云端向他俯冲下来。金雕是食肉动物,当然不会对雪灵芝感兴趣,而是对塔农垂涎三尺。金雕是一种大型猛禽,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堪称空中霸王,能将二三十斤重的羊羔直接攫抓到天空去;金雕还有一个惯用的狩猎手段,那就是将猎物推下悬崖;遇到上百斤重的猎物,无法直接抓住猎物的脊背将沉重的猎物直接攫抓到天上去,金雕就会在猎物头顶盘旋,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拉升,做出攻击姿态,吓唬猎物,将猎物驱赶到悬崖边上,然后抓住猎物将猎物从悬崖上推下去摔死。通常情况下,金雕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也有例外,当金雕饥饿难忍,找不到食物,走投无路时,也会铤而走险向两足直立的人发起攻击。可以肯定,这是一只交了霉运的金雕,茫茫雪山,找不到食物,饿得眼冒金星,突然发现塔农蹲在悬崖边,四周没有其他人,俗话说色胆包天,其实对动物来说,还有一句类似的话,食胆包天,为了得到活命的食物,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干,鸟为食亡,金雕也是鸟,也逃不脱这个宿命,于是就食胆包天向塔农发起攻击。塔农赶紧抽出随身携带的阿昌刀,往空中胡乱劈砍。金雕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他只觉得肩膀像被扎了一刀似的痛,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冲出悬崖去,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手中的阿昌刀震颤了一下,胡乱挥舞的刀锋似乎砍到了什么。塔农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不幸中的万幸,悬崖并不深,也就二三十米高吧,底下铺着厚厚一层积雪,却也摔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也算他运气好,在被金雕推下悬崖的一瞬间,手中的阿昌刀砍中了金雕的翅膀,金雕的右翼被锋利的阿昌刀削掉了一大片羽毛,就像下了一场奇异的雪,金色的羽毛在天空旋转飘舞。金雕惊叫着,歪歪扭扭飞走了。塔农算是命大的,倘若他手中的阿昌刀没能削掉金雕半扇翅膀,换句话说,假若金雕没有受伤,塔农被它从悬崖上推了下来,爬不起来,失去反抗能力,金雕绝对会发起更猛烈的攻击,将他撕成碎片。

受了伤的金雕歪歪扭扭飞走后,塔农在雪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这才稍稍缓过劲来,折了一根树棍当拐杖,艰难地爬回寨子。

我曾好心地劝过塔农,收手吧,不要再这么玩命地去采撷雪灵芝了。雪灵芝再金贵,也没有自己的命值钱吧。年过花甲,这么大岁数了,又何必呢?塔农回答我说,他就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才急着要冒险进山寻找雪灵芝,赶紧还清压在他心头的沉重的债务。“我不能带着这笔债务进棺材。”塔农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东西都能带进棺材,就是欠人家的债不能带进棺材;假若将欠债当作陪葬品,就是做鬼也不得安宁。”

唉,哀牢山的汉子就是这副秉性,耿直、狷介、孤傲、固执,认准了一条死理,九十九条牯子牛也拉不回来。

转眼到了第四个年头,塔农只剩下最后一笔债没有还清了。这个时候的塔农,身体已彻底垮掉了,当年像一棵树一样挺拔的身子骨,如今却伛偻着背,腰也伸不直了,两条腿也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抖抖索索,也就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满头白发,看上去就像七八十岁的老头。他自嘲说自己已是标准的棺材馕子。

我为塔农的健康担忧,可初冬季节下过第一场大雪后,塔农不听我的劝阻,又执意上山去寻觅雪灵芝了。不幸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我因为要撰写一篇关于红腹角雉的论文,进山去实地观察,塔农与我结伴同行。与我们一起进山的还有野生动物救护站宣传处负责新闻报道的小刘和小龚,小刘是专业摄影师,小龚是业余摄影爱好者,他们带着摄影器材想到哀牢山主峰一带拍摄雪景。由于没有信号,哀牢山原始森林里手机派不上用场,我们三个人每人都带着一支小喇叭,哦,就是救护站为我们每个员工配发的铜管小喇叭,吹奏起来呜哩哇啦声音很响,万一在茂密的树林里迷路了或发生意外,可以用吹小喇叭进行联络,互相帮衬。

来到北斗岭下,小刘和小龚插进西北方向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道,前往哀牢山主峰西麓拍摄雪景去了,我和塔农则沿着一条乱石沟,拐向东南方向。

四个人等于分成了两组,在北斗岭下分道扬镳了。

我的运气不错,来到山脚一片灌木丛,就发现一群红腹角雉在雪地里刨食。红腹角雉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也是哀牢山这座生物多样性基因库里的珍稀物种,平常难得一见。沈站长你也知道的,红腹角雉羽毛特别艳丽,不比绿孔雀逊色,尤其是在洁白的雪地里,一群红腹角雉迈着威武潇洒的步子刨食埋在积雪下的草籽,就像燃放着五彩缤纷的焰火,真正是美不胜收啊。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能清晰观察红腹角雉的绝佳机会,立刻爬到一座白蚁包背后,用高倍望远镜进行观察。塔农则朝我做了一个挥手告别的动作,猫着腰,蹑手蹑脚离开了我,独自向对面白雪皑皑的山梁爬去。

谁都知道,野外观察动物,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和耐心。我静静地趴在灌丛背后,透过高倍望远镜,潜心观察这群宝贝红腹角雉,给每一只红腹角雉编号,排列地位顺序,仔细分辨它们的羽色差异,并将不同地位的个体不同的鸡冠形状绘录在图纸上,以找出鸡冠形状与地位排序间的因果关系。

我也不知自己一口气观察了多长时间,眼睛看疼了,身体趴累了,举着望远镜的手也举酸了,这才放下望远镜,调整一下姿势,想闭起眼睛休息几分钟,养精蓄锐,以更饱满的热情进行后续观察。就在我准备放松一下时,我不经意地朝对面山梁瞟了一眼,突然就看见一个颇让我惊讶的场面:在对面山梁一块平缓的山坡上,洁白的积雪间,跃动着不少暗红色的小圆点,看起来有点像是某种兽类,与这些暗红色小圆点相距一段距离,有一个黑色人影,伫立在雪地上,面对着这些暗红色的小圆点。毫无疑问,那黑色人影,就是与我结伴进山的塔农,那么,这些暗红色的小圆点又是什么呢?我赶紧举起高倍望远镜,暗红色的小圆点放大了,棕红的体毛,短短的唇吻,粗壮的身材,微微向上隆起的脊背,如菊花般蓬松的尾尖,不就是名闻遐迩的喜马拉雅野犬吗?我略略清点了一遍,至少有二十四条野犬,散落在白皑皑的雪坡上。我并没有为塔农的安全担心,众所周知,喜马拉雅野犬虽然凶悍勇猛,但从不伤害人类。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将望远镜对准其中一只喜马拉雅野犬,调整焦距,仔细望去,那只喜马拉雅野犬眼角微微耷拉,唇吻微微皱缩,尾巴像支扫帚一样在雪地里左右横扫,扬起一阵阵轻烟似的雪尘。我与动物打了几十年交道,经验告诉我,这些散落在雪坡上的喜马拉雅野犬,只是显得内心有些焦虑而已,并无狩猎的兴奋和攻击的冲动。事实上,倘若这群喜马拉雅野犬有攻击塔农的企图,绝不会像现在那样三三两两散落在塔农对面的雪坡上,喜马拉雅野犬是一种群居性动物,有着严密的组织纪律和丰富的狩猎经验,早就团团将塔农包围起来了。

我这么一想,立刻就有一个新的疑惑涌上心头:这群喜马拉雅野犬,干吗要与塔农在这么一片光秃秃的没有树林遮蔽的雪坡上迎面相对呢?

我曾经研究过喜马拉雅野犬,它们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发达,比人类豢养的任何一种家犬都要机敏得多,无论多么老辣的猎手,在发现喜马拉雅野犬之前,喜马拉雅野犬早就发现猎人了,出于一种对两足行走的人类的天生畏惧,它们往往在人类发现它们之前就销声匿迹,就遁形隐身,就溜之大吉了。

在人类眼里,喜马拉雅野犬是神出鬼没的雪域精灵。

可是,眼下这群喜马拉雅野犬,却为何大白天的,不躲也不藏,要与塔农面对面呢?

这很反常,反常就有戏,我顿时来了兴趣,且暂停对红腹角雉的观察,专心致志将高倍望远镜对准对面山梁这群举止怪异的喜马拉雅野犬。

我很快又发现一个让我诧异的细节:有一只喜马拉雅野犬,从群体跑了出来,径直向塔农小跑而去。几乎所有其他喜马拉雅野犬,都竖着脖颈,嘴巴一闭一阖,朝那只向塔农小跑而去的喜马拉雅野犬发出急切的吠叫。虽然因为隔得远,野狗的吠叫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但从它们的身体动作中完全可以确定,它们是在向那只离塔农越来越近的喜马拉雅野犬大呼小叫,那一定是在郑重地提醒它:你别冒冒失失跑到那个两足行走的人面前去,人是最靠不住的动物,小心挨枪子儿!但那只向塔农小跑而去的喜马拉雅野犬却对同伴的提醒置若罔闻,仍向前小跑而去。我将望远镜移向塔农,他并没有因为遭遇一群凶猛的喜马拉雅野犬而显得惊慌失措,也没有因为一只喜马拉雅野犬向自己小跑而来而有丝毫的恐惧,恰恰相反,他拄着一根棍子伫立在雪地上,脸色平静,目光祥和,就好像向他跑来的不是一只让雪豹见了也会心里发怵的喜马拉雅野犬,而是一只豢养多年的宠物犬。突然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灵感在我脑子里闪现,那只正在向塔农小跑而去的喜马拉雅野犬,莫不是塔农曾经养过的麦穗?

似乎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想,那只喜马拉雅野犬跑到离塔农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那条尾尖蓬松的尾巴,摇了起来。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摇晃,摇得如痴如醉,摇得美轮美奂,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摇出一片思念,摇出一片感恩,摇出一片激情。假如是野狗,无论什么种类的野狗,绝不可能这么热烈这么深情地朝一个两足行走的人摇尾巴的。只有家犬,只有与主人结下深情厚谊的家犬,才会在久别重逢时刻如此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地摇尾巴。完全可以断定,它一定是曾经与塔农生死相依的麦穗。

麦穗在离塔农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面热火朝天地摇尾巴,一面颠动跳跃做出急不可耐想扑蹿上去的姿势。给我一种感觉是,只要塔农吹一声口哨,或者使一个允许的眼神,它一定会欣喜若狂地扑跳到塔农怀里,雨点般舔吻塔农胡子拉碴的脸,发出哽咽般的喘息声,用狗的语言诉说无穷无尽的刻骨铭心的思念。

然而,塔农什么表示也没有,既没有吹口哨,也没有使眼色,恰恰相反,他用手中的棍子在麦穗面前点了点,似乎是在让它安静下来,似乎是在提醒它,它的身后站立着一大群喜马拉雅野犬,千万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我不晓得塔农为何不让麦穗扑进自己怀里来,为何不上演一幕主人与爱犬久别重逢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好戏?或许,他是无法忘怀麦穗曾经背着他偷盗奶牛,它给他带来了灾难,他不愿重温痛苦的往事,他不想原谅它;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不愿因为这次不期相遇,而打乱了它正常的野狗生活,他不愿它记忆里还存留家犬的印痕,他觉得上演一场久别重逢的戏,对它没有好处,它既然已经皈依山林做了一只喜马拉雅野犬,就不该再与人有理不清扯不断的关系,不该脚踩两只船,做家犬却向往野狗生活,做野狗又怀念家犬日子,这会害了它的,它应当一门心思去做一只野狗,这才是正道。

我相信塔农是出于后一种原因,这才阻止麦穗扑跳到自己怀里来的。

麦穗渐渐安静下来,尾巴甩摇的频率降低了。这个时候,麦穗身后那群喜马拉雅野犬,齐刷刷伸长脖颈,朝着麦穗的背影发出更猛烈的吠叫,那是在召唤麦穗赶紧归队。但麦穗却充耳不闻,仍站在塔农面前,留恋地望着自己昔日的主人。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塔农两条花白的眉毛皱成了疙瘩,表情很严肃,两片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大声说着什么。他边说还边举起棍子做驱赶状。因为隔得远,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从他严厉的表情不难判断,他是在斥责麦穗。我猜想他是这样说的:

“你还赖在我面前磨蹭什么呀!我早已不是你的主人了,你欠我的早就还给我了,我欠你的也已经还给你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你走吧,回到你的同伴中去吧。我不需要你,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麦穗似乎听懂了塔农的话,扭头往后退却,它的尾巴耷拉在雪地上,缩头缩脑,活像一条丧家犬。

很快,麦穗回到喜马拉雅野犬群。野狗们沿着平缓的雪坡往上攀爬,从它们的行进路线不难分析,它们是要翻过对面那座白雪皑皑的山梁,到哀牢山南麓那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去觅食。很快,喜马拉雅野犬群登上山梁,并陆续从我望远镜里消失——它们翻越山梁沿着背面的山坡下山了。

我在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那只名叫麦穗的狗,没有跟随野犬群离去,它执拗地站在山梁上,望着曾经相依为命的主人,舍不得离去。

很快,白茫茫的山梁上,仅留下一团红色身影,就像一朵红罂粟,又像一团火焰,格外醒目。

就这样,麦穗在侧面山梁上,默默守望着正在山坡寻觅挖掘雪灵芝的塔农。而我,则在狭长的山沟的另一端,用望远镜仔细观察。

我看见,塔农颤颤巍巍爬上一条陡峭的石坎,用棍子和那把阿昌刀这儿敲敲那儿挖挖,仔细地寻找着什么。突然,他扔下棍子和阿昌刀,双膝着地跪了下来,小心翼翼用手扒开积雪。他眉毛飞扬,脸笑成一朵花。从他惊喜的表情不难猜测,他发现了一朵碗口大的雪灵芝!果然,他跪在地上用阿昌刀像雕刻工艺品一样在积雪下的苔藓间刻、剜、戳、掘。很快,一朵红艳艳的雪灵芝捧在了他粗糙的手掌间。他将雪灵芝贴在心窝,仰面朝天,做出跪拜状。他泪流满面,我相信,他流的是喜泪。他这是在感谢天神降福,感谢苍天有眼,天遂人愿,让他采撷到了珍贵的雪灵芝,压在他心头好几年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卸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出现在我望远镜里。我看见,一头被当地老百姓称为亮眼熊的黑熊,从一块磐石后面钻了出来,突然出现在塔农背后,当离塔农还有五六米远时,黑熊两足直立站了起来,身高足有一米七八,比塔农足足高了半个头。

黑熊从不采用偷袭的办法,也不屑于不宣而战,不管是正面遭遇攻击目标,还是背面扑向攻击目标,它在进行厮杀前,都要欧欧吼叫,以显摆自己的威风。

虽然因为隔得远,我未能听到熊吼声,但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黑熊,瞪着一双贼亮贼亮的小眼睛,张开大嘴,露出粉红色的嘴唇和锐利的獠牙,抬伸粗壮的脖颈,明显是发出了气势磅礴的吼叫,然后才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处在下坡的塔农扑了下去。

黑熊发出吼叫的一瞬间,塔农惊醒了,猛地转过身来,黑熊已经从他头顶压下来了,出于一种本能,他举起手中的阿昌刀来抵挡。阿昌刀准确刺中黑熊的心窝,但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薄如纸、亮如银的阿昌刀弯曲得像轮下弦月,突然间断裂了,碎成几截,碎片像一群银色的小鸟,在阳光下飞翔。熊皮厚韧,阿昌刀再锋利,也无法刺穿厚韧如铠甲的熊皮。

塔农手里只剩下一个刀柄,在杀气腾腾的黑熊面前,被解除了武装。

阿昌刀虽然未能刺穿黑熊的胸脯,却也阻挡了黑熊一下,黑熊两只前掌落地,趴在离塔农一步之遥的正前方,怔怔地望着塔农。

这个时候,塔农的左手握着那朵刚刚挖出来的碗口大的红艳艳的雪灵芝,我相信,只要他将雪灵芝抛给黑熊,立刻就能转移黑熊的注意力,黑熊再也不会对他紧盯不放了,他就能顺利脱逃了。谁都知道,黑熊之所以在哀牢山被称之为亮眼熊,就是因为掘食雪灵芝的缘故,这只黑熊之所以攻击塔农,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塔农手里的那朵雪灵芝,只要能吃到它梦寐以求的雪灵芝,它自然就会弃塔农而不顾。

我想,塔农是聪明人,更是一位有丰富经验的猎人,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定会当机立断,将手中的雪灵芝扔给那只黑熊,然后金蝉脱壳,溜之大吉。

不管怎么说,生命是最重要的,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塔农没有将握在左手的雪灵芝抛向黑熊,而是右手扔掉那把折断的刀柄,迅速拉开衣襟,将那朵碗口大的雪灵芝揣进怀去。他把那朵碗口大的雪灵芝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黑熊两只贪婪的眼睛盯着塔农手中那朵碗口大的雪灵芝,见塔农将雪灵芝揣进怀去,嗷嗷怪叫着,向塔农冲了过来。山道狭窄,积雪盈尺,无路可逃。塔农不愧是位有经验的猎人,危急关头,并没慌张,迅速蹲下来双手抱住膝盖,身体蜷成球状,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黑熊头大肢短,身体笨重,适宜上坡而不适宜下坡,害怕重心不稳会摔下去,下坡的动作缓慢而笨拙,有经验的猎人与黑熊遭遇时,都会采用往坡下奔逃的办法来躲避黑熊袭击。

山坡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塔农身穿黑色棉衣裤,就像一只黑色皮球,沿着陡峭的山坡咕咚咕咚滚落下去。雪尘飞溅,犹如一场小型雪崩,陡坡上的积雪飞流直下,就像一条雪的瀑布。在滚落过程中,塔农身上裹满积雪,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黑色皮球很快就变成一只白色大皮球。

黑熊直立着,瞪着两只清亮的小眼珠,怔怔望着在陡坡上翻滚的塔农。

三五秒钟后,黑熊便如梦初醒般地急吼了一声,依葫芦画瓢,也学着塔农的样,四肢紧抱,身体蜷缩成球状,像只黑色大皮球,沿着陡峭的山坡咕咚咕咚滚落下去。雪尘飞溅,犹如一场小型雪崩,陡坡上的积雪飞流直下,就像一条雪的瀑布;在滚落过程中,黑熊身上裹满积雪,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黑色大皮球很快就变成一只硕大无朋的白皮球。

大概一分钟左右,塔农滚落到谷底,紧接着,黑熊也滚落到了谷底。

小型雪崩还持续了十多秒钟,洁白的雪尘,掩埋了塔农,也掩埋了黑熊。

雪崩停止了,人喊熊吼的声音停止了,物体滚雪球般滚落的声音也停止了。谷底铺着一层洁白的新雪,一片寂静。

我的心揪了起来。熟悉雪山的人都知道,一旦遭遇雪崩,被埋在积雪里,人会窒息,也会被冻僵,是很危险的。我赶紧爬起来,向塔农出事的地点奔跑,想去帮他一把。我估算了一下,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与塔农被雪崩掩埋的地点约有一公里多,雪地跋涉,我起码十五分钟才能赶到,我不晓得他能否坚持到我前去营救。

我刚刚跑出去一两百米,突然我发现,山谷无痕平静的积雪间,突然有什么东西扭动了一下,从平展展的积雪间涌起一个雪包来,我赶紧举起望远镜,那雪包隆出地面后,继续升高,积雪一块块崩落,露出一个黑色身影,那是人的身影,当然就是塔农的身影。他吃力地扒着积雪,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从积雪深处拔出来。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看来他被雪崩掩埋得并不深,从几十丈高的陡坡滚落下来或许被滚晕了,但呼吸了几口被积雪过滤的冰凉的空气,很快清醒过来,奋力自救,从积雪下爬了出来。我揪紧的心松弛下来。

但我仅仅轻松了十几秒钟,心脏又像被谁捏了一把似的疼得发慌。我清楚地看到,就在离塔农约五六米远的地方,又有一大坨积雪在往上涌动,转眼间涌起小山似的一座雪丘,雪块崩塌,露出黑熊壮硕的躯体。这只黑熊也很幸运,被雪崩掩埋得不深,也像一条黑色的大鱼浮出水面似的,慢慢从积雪下爬了出来!

塔农也看见正扒着积雪爬出地面的黑熊,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便迈开双腿转身想跑,可他身体虚弱,又刚刚从几十丈高的陡坡滚落下来,又是在厚厚的积雪中奔逃,一步一个趔趄,才逃出十几步,便双腿发软,栽倒在地。

黑熊从积雪下爬了出来,贪婪凶狠的眼光盯着在雪地踉跄奔逃的塔农,欧欧怪叫着,拔腿追了上来。它也刚刚从几十丈高的陡坡滚落下来,又从厚厚的积雪下挣扎出来,体力明显下降,走得摇摇晃晃,但情况比塔农好多了,又是四条腿在雪地跋涉,宽大厚实的熊掌似乎特别适宜在雪地跋涉,很快就追上塔农,绕到塔农背后,站立身体,两只毛黪黪的前爪举了起来,摆出扑击状。

这是黑熊颇为典型的攻击姿势。黑熊为杂食动物,既吃素也吃荤,常跑到河里去捉鱼,当它站在齐膝深的湍急的河床上,发现大鱼从它面前游过,就会举起两只毛黪黪的前爪,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猛扑下去,黑熊尖利的长长的指爪犹如匕首,一下就刺穿大鱼背脊,将大鱼捞出水面尽情享用。

毫无疑问,黑熊这一扑,塔农就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这个时候,我离塔农起码还有半公里,我即使有魄力冲上去与黑熊搏杀,除非插上翅膀,也不可能阻止黑熊用匕首似的指爪刺向塔农了。

我的脊梁凉飕飕的,一阵阵发麻,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望远镜里,黑熊面目狰狞,庞大的身躯已开始向前倾斜,毛黪黪的前爪也指向塔农的背脊……突然,我的望远镜里闪进一个红色的身影,就像一道通红的球状闪电,迅速向黑熊撞击,黑熊毫无防备,被撞得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瞪起两只惊愕的小眼珠……那球状闪电般撞向黑熊的竟然是那只名为麦穗的狗!

我刚才只顾盯着塔农和黑熊,把麦穗给忘了。我想起来了,当喜马拉雅野犬群撤离时,麦穗并未跟着野犬群一起撤离,它留在对面山梁上,眺望挖掘雪灵芝的塔农,用深情的目光守护正在雪地里忙碌的昔日主人。可以这样推测,当黑熊出现时,麦穗及时吠叫报警,我因为相隔太远,未能听见麦穗的叫声,所以也没有去注意它,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一看见那只黑熊,立刻意识到昔日主人正处在危险之中,立刻从对面山梁上冲了下来,心急火燎赶往塔农身边。塔农蜷成一团,球也似的滚下陡峭的山坡,黑熊也蜷成一团,球也似的滚下陡峭的山坡,等到塔农和黑熊先后从雪窝里钻出来,麦穗已经赶到,当黑熊向塔农伸出熊掌进行致命扑击时,麦穗毫不犹豫跳起来像一道球状闪电般向黑熊撞击了过去。

黑熊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地,麦穗也反弹出两三米远,翻了好几个筋斗。

我又开始向前运动,希望能尽快赶上去助塔农和麦穗一臂之力。

黑熊傻乎乎地看了麦穗几秒钟,慢慢清醒过来,殴地发出一声嚎叫,爬起来气势汹汹向麦穗扑了上来。

麦穗虽然曾经是威震哀牢山的狗王,如今又是赫赫有名的喜马拉雅野犬,但毕竟是一只狗而已,与身强力壮的黑熊相比,明显处于劣势。没等黑熊扑到面前,麦穗便敏捷地斜蹿奔逃。

黑熊气咻咻地追,麦穗气喘喘地逃。

狗虽然力量远不如熊,但奔跑速度远超过熊,麦穗完全可以一溜烟往前急奔,迅速与黑熊拉大距离,迅速远离危险,让黑熊望尘莫及。但我发现,麦穗并没有撒腿奔逃,它不急不慢地在雪地奔跑,黑熊追得慢,它也逃得慢,黑熊追得快,它也逃得快,始终与黑熊保持三五米的距离。我明白,麦穗是在使用犬科动物惯用的“引开”伎俩,让黑熊以为再努力一下就能追上,却怎么也追不上,可望而不可即,将黑熊从塔农身边引开去。

黑熊果然上当,追追停停,停停追追,从塔农身边离开去。

塔农趁机挣扎着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山谷的另一头逃去。

遗憾的是,这只黑熊并不愚蠢,它盯着麦穗追了一程,感觉到不大对劲,扭转身去看塔农,塔农正一步一个趔趄沿着狭长的山谷逃亡,它眨巴两只清亮的小眼珠,似乎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殴地吼了一声,停止追撵麦穗,转身扑向塔农。

麦穗也迅疾回转身来,尾随在黑熊身后,狂吠乱嚎,试图将黑熊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但这一次黑熊学乖了,任凭麦穗怎么引诱,它就是不为所动,一心一意追撵正在蹒跚而逃的塔农。这是一只身高近一米八的大个子黑熊,在雪地上大步流星追赶,很快就逼近了塔农。麦穗急蹿上去,跑到黑熊前面约五米的地方,汪汪嚎叫,试图从正面阻拦黑熊的进攻,黑熊鄙夷地打了个响鼻,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径直冲撞过去,大有一种挡我者亡的气势,眼瞅着黑熊像小山似的压过来了,麦穗惊嚎一声,斜刺蹿出去,不得不夹起尾巴逃窜。对麦穗来说,从正面阻挡黑熊,无疑是螳臂挡车,自取灭亡。

黑熊仍气势汹汹追撵在雪地上踉跄逃命的塔农。麦穗绕到黑熊身后,突然跳到黑熊身上,张嘴去咬黑熊的脖子,如果是一只黄麂或羊羔,这一口下去,便会要了对方的半条命,但面对一只身坯粗壮的黑熊,这一口下去就像是在挠痒痒,黑熊甚至懒得回头去搭理一下,只是狠狠摇了摇脑袋,麦穗便被从黑熊身上摇落下来,跌倒在雪地上,黑熊照样急吼吼向塔农追来。黑熊与塔农近在咫尺,危险迫在眉睫。麦穗从雪地里爬起来,也顾不得抖掉粘在身上的冰屑雪粒,便又旋风般地扑了上去,冲向黑熊屁股,张嘴去咬那根又粗又短的熊尾巴。黑熊突然就像玩杂耍似的往后一仰,一屁股坐下来。黑熊的屁股又大又壮,沉甸甸的就像一只大磨盘,坐在猎物的身上,屁股像磨盘一样在猎物身上重重碾磨,将猎物碾磨成肉饼,是黑熊最拿手的本领,麦穗真要是被黑熊“坐”了一下,轻则筋骨断裂,重则一命呜呼。麦穗好像很清楚黑熊屁股的厉害,在黑熊仰倒的一瞬间,无奈地松开狗嘴,吐弃熊尾,吱溜逃窜开去。但已经晚了,它转身逃窜的动作慢了半拍,那条蓬松的狗尾被黑熊坐在了屁股下,雪地砸出一个雪坑来,狗尾巴被埋在了雪坑下。麦穗哀嚎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萝卜似的把尾巴从黑熊屁股下拔出来,本来蓬松漂亮的尾巴,就像被老鼠啃过了一样,狗毛掉了大半,难看得就像一根搅屎棍,似乎尾骨也被挫伤,垂在两胯之间,像拖着一根烂草绳,吊儿郎当晃动。

麦穗发出惨烈的哀嚎,失魂落魄,向山沟外逃逸。

黑熊爬起来后,晃晃脑袋,将满头满脸的雪花甩落掉,转身又去追撵塔农。

塔农在雪地上爬得比乌龟还慢,转眼间黑熊便追了上来,两只黑黪黪的前爪向塔农的后脑勺拍打下去……

我的望远镜里再次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球状闪电般撞向黑熊。这一次,麦穗是从正面撞到黑熊的脸上,狗爪向两只清亮的熊眼抠挖,狗嘴啃咬黑熊尖尖的嘴吻。黑熊闭起眼睛躲避,同时张开大嘴,来抵挡麦穗的啃咬。狗牙和熊牙激烈磕碰,喀嚓喀嚓,发出可怕的声响。或许是害怕被狗爪抠瞎眼睛,或许是被麦穗强大的冲力撞得站立不稳,黑熊向后倾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塔农总算又一次捡回小命,连滚带爬艰难地奔逃。

这个时候,我已来到离塔农出事地点约五十米的距离,不用望远镜也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麦穗的肩胛被锋利的熊爪抓破了,流出汩汩的血。它似乎伤得不轻,左前腿悬吊起来,只能用三条腿支撑身体站立起来。洁白的雪上的,滴落鲜红的血,就像红罂粟撒落的花瓣。

黑熊从地上翻爬起来,它没受什么伤,只是嘴唇被咬破了点皮而已,挥舞着熊爪,向麦穗追来。麦穗用三只脚在雪地上跳跃,仓皇逃窜。麦穗转身一逃,黑熊也转身了,又来追赶塔农。这只可恶的熊,看来雪灵芝对它的诱惑实在太大,不得到雪灵芝誓不罢休了。

麦穗尾随在黑熊身后,用三条腿走,一瘸一拐,走得极其艰难,“汪呦——汪呦——”发出惨烈的哀嚎。

不一会,黑熊又出现在了塔农身后,塔农本来是跌跌撞撞在雪地奔逃,被黑熊追上后,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黑熊的力气大得吓人,一掌下去,塔农便被甩出两米多远,仰面躺倒在地,黑熊来到塔农面前,依旧是用两条后肢直立起来,依旧是举起两只前爪像在溪流里扑抓游逃的鱼一样用全身的力气照准塔农的心窝恶狠狠扑抓下去……

我想,麦穗再不会跳到黑熊身上去撕咬了。即使麦穗还想着要去阻拦黑熊扑抓塔农,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它已经受了重伤,它只能三条腿走路,它已经自顾不暇了。它没有趁黑熊转身对付塔农的机会悄悄溜走,而是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尾随在黑熊身后,发出惨烈的哀嚎,已经算是表现非常出色了。别说是一条曾经被主人驱逐出家门的野犬,即使是一条日夜陪伴在主人身边的猎狗,在自己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面对身强力壮的黑熊,能有这样的表现,也尚属不易了,也算得上是条忠诚勇敢的好猎狗了!我想,这个时候,麦穗如果从黑熊身边撤离,谁也没有资格去指责它的,它为昔日的主人流了血,它已经尽心尽力了,它的对手如此强大,它这么一条普通的且受了重伤的狗,即使粉身碎骨,也不可能将主人从黑熊的爪牙下拯救出来的,既然如此,又干吗去做无谓的牺牲呢?

我想,麦穗应该撤离了。谁都爱惜自己的生命,狗也不例外,生命对每个生命体来说都只有一次,谁也不会傻到愿意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

黑熊两只前掌向塔农心窝扑抓下去。出于一种本能,塔农伸出两只手接住两只熊掌,并抬起两条腿蹬住黑熊的肚皮,顽强抵挡,不让黑熊压到自己身上来。黑熊的身体向前倾倒,黑熊的嘴角滴淌又黏又稠的口涎。我看得心惊胆寒。我断定,塔农必死无疑了。塔农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就在黑熊嘴巴附近,黑熊随便扭动脖颈,那张臭烘烘的大嘴就能一口咬住塔农的胳膊或腿。黑熊长着一口锋利的犬牙,能掘开土层咬断碗口粗的竹笋,当然也能像咬竹笋似的将塔农的胳膊或腿一口咬成两截。即使不用嘴咬,黑熊壮实笨重的身体使劲压下来,塔农胳膊和腿也承受不了这么大的重量,抵挡不了多久,就会被压垮的。总之,塔农已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胳膊和腿就会被压弯,意志就会崩溃,就会被这只野蛮的黑熊夺走生命,继而夺走藏在他怀里那朵珍贵的雪灵芝。

为了一朵雪灵芝而丢掉自己的性命,已属不明智之举;丢了性命,继而又丢了珍贵的雪灵芝,更是愚蠢透顶的行为。

我深深为塔农悲惨的遭遇感到痛惜。

塔农的胳膊和腿都在瑟瑟发抖,他虽然还在竭力抵抗,但已支撑不了多久了,也许还有五秒钟,也许还有十秒钟,黑熊庞大的身躯就会像座小山似的压在他身上。他的生命无可奈何地进入了倒计时。

“啊——麦……穗……”塔农发出最后的惨叫。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麦穗嗖的一声又跳到黑熊身上去了。它已经只能用三条腿站立了,生命却突然间发生了奇迹,它矫健地一跃而起,跳到了黑熊的身上,一口咬住黑熊的耳朵。黑熊只好暂停对塔农的扑抓,气咻咻地来对付麦穗。虽然麦穗骑在黑熊脖子上,黑熊的嘴咬不到麦穗,但黑熊两只前爪还是能触及到麦穗身体的。黑熊的爪子胡乱在麦穗身上撕抓,黑熊前掌的五枚指爪约两寸长,尖锐如匕首,每抓一下,便皮开肉绽。没几下,麦穗额头、背脊、脖颈、腿弯和臀部便伤痕累累。但无论黑熊如何撕抓,麦穗就像一条蚂蟥一样,紧紧地叮在黑熊身上……

塔农匍匐爬行,竭力从黑熊身边爬开去。

麦穗狠命噬咬,尖利的犬牙,把黑熊薄脆的耳朵皮咬穿了,黑熊疼得嗷嗷叫。麦穗更用力撕拧,活活要把黑熊的耳朵给撕下来。黑熊快要气疯了,更猛烈地挥舞两只熊掌拍抓麦穗的身体,麦穗的身体快要被撕成碎片了……然而,麦穗就像一枚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黑熊身上。

这时,我已快步赶到,大声吼叫着冲了上去。

我的突然出现,把黑熊吓了一大跳,它停止撕抓麦穗,瞪起两只布满仇恨血丝的亮晶晶的小眼睛,傻乎乎地望着我发呆。

我挥舞双臂,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啊啊——发猪瘟的恶熊——啊啊——我要砍下你的熊掌——我要挖出你的熊胆——啊啊——”我语无伦次地叫着,声嘶力竭地叫着。我晓得,高声喊叫也是遏止野兽撒野的有效办法。我没有其他武器,喊叫是我克敌制胜的唯一武器了,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充分发挥喊叫的威力。

黑熊大概真的被我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吓唬住了,愣愣地望着我,许久没有动弹。

麦穗在我喊叫声的鼓舞下,更卖力地噬咬黑熊的耳朵。黑熊薄脆的耳朵终于被咬了下来。麦穗如愿以偿,制造了一只独耳朵黑熊。

黑熊半边脑袋血淋淋,漫流的血顺着它额头滴进它的眼眶。不难想象,它的眼珠上蒙着一层血浆,世界在它的熊眼里变得红彤彤。也许是受了这红色恐怖的刺激,也许是被咬掉一只耳朵让它惊醒,它的两只小眼珠上下左右一转,愤怒的神情取代了呆愣的神情,恶狠狠地瞪着我,嗷地吼了一声,后颈部长长的鬃毛唰地耸立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这只恶熊,就要向我发起攻击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应了一句急中生智的俗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就想到了挂在腰际的小喇叭。哦,就是野生动物救护站配发给我们每个员工的那支铜管小喇叭。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一下从腰际拔出小喇叭,含进嘴里拼命吹了起来。“呜啊哇——呜啊哇——”小喇叭骤然间发出嘹亮的声响。黑熊这时离我仅有两步远了,我差不多就是贴着它耳朵吹响了喇叭,喇叭虽小,声音却很大,突然间爆发的声响,把黑熊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喇叭声盖过了它的吼叫声,把它的气势给压了下去,它披风般飘逸的披肩鬃毛软绵绵耷拉下来,眼睛里也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来。我趁热打铁,用最大的力气连续不断地吹奏小喇叭,“滴滴呜——哇哇啦——”喇叭声在寂静的山野显得格外嘹亮。

“汪汪——汪汪——”突然间,又爆发出狗的吠叫声,我用眼角余光一瞄,哦,是麦穗在吠叫。那只被咬下来的熊耳朵被吐在它面前,裹着血浆的黑色的熊耳朵,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显眼。麦穗虽然浑身是血,虽然只能用三条腿站立了,却昂首挺胸,显得威武高大,两只狗眼闪烁狂热光芒,一面高声吠叫,还一面摆开跃跃欲扑的姿态,似乎严正警告黑熊:我还精神着呢,我还有的是力气,我还想再咬掉你另一只耳朵,让你变成无耳黑熊!

狗的猛烈的吠叫声和嘹亮的喇叭声,在雪山上形成了奇特的交响乐。

黑熊一步步后退,退出二十多步远后,停了下来,四下张望,还在原地兜了几圈,似乎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撤离此地,还是该鼓起勇气继续扑过来搏杀。

我不敢怠慢,更卖力地吹奏喇叭,麦穗也更猛烈地咆哮起来。

这时,对面西北角山梁上,传来呜啦哇啦喇叭声,正好刮的是西北风,将喇叭声清晰地飘送过来。我一听就知道,是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宣传处的小刘和小龚,他们正在哀牢山主峰西麓拍摄雪景,听到了我的喇叭声,便也吹响喇叭来进行联络。

我更来劲了,一面不歇气地连续地吹奏喇叭,一面壮起胆向黑熊一步步逼近过去。很多时候,面对凶猛的动物,以攻为守,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策略。

黑熊扭头向对面西北角山梁张望,好像知道我有援兵正朝这儿赶来,好像也知道人多势众的道理,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突然转过身去,大踏步往山谷外撤离。它低着头走,显得垂头丧气,一面走还一面发出呦殴呦殴凄凉的吼叫声。

终于,黑熊拐进山沟尽头一条荒草掩映的小路,再也看不见了。

麦穗咕咚跪趴在雪地上,喘咳了两声,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这时我才看清楚,麦穗身上被熊爪横七竖八抓出几十道伤口,浑身是血,差不多就是一只血狗了。它早已透支了它的体力,也透支了它的生命,它完全是靠意志支撑,这才站起来朝着黑熊狂吠乱嚎,配合我将黑熊赶走的。当黑熊撤离后,它绷紧的心弦放松下来,身体也就訇然倒下了……

沈站长,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宣传处的小刘和小龚在我喇叭声的指引下找到了我,帮我一起把负了重伤的塔农和麦穗抬回了铜锣寨。

塔农的身体前两年就已经垮了,这次又被黑熊抓伤,虽送去县医院治疗,但半个月后,天神还是将他召唤去了。临终前,塔农将那朵碗口大的雪灵芝塞到我手里,嘱托我悄悄将这朵珍贵的雪灵芝摆放在村长哈锅家的窗台上。我向着天神庄严起誓,一定完成他的遗愿。他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两只眼睛安详地永远地闭上了。

他终于还清了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债务,他可以带着轻松的微笑离开这个世界了。

狗的生命力比人要顽强得多。我们用草药给麦穗包扎了一下,麦穗竟然活了下来。但塔农去世了,麦穗无家可归。谁都赞叹麦穗的忠勇,却没有哪个人肯收留麦穗。它伤得实在太重,能不能治好它的伤,尚且是个问题。再说了,它已经是一只喜马拉雅野犬了,就算花了钱治好了它的伤,它还能不能适应在铜锣寨做一条看家护院的家犬,也是个未知数。更恼火的是,有人风言风语说塔农之死与麦穗有关系,麦穗成了一只会给主人带来灾祸的凶犬,更没有人愿意收留麦穗了。

我没办法,就把麦穗带到我们野生动物救护站来了。这就是这只喜马拉雅野犬的来历,沈站长,我对你毫无隐瞒,事情的原委与真相我已经和盘托出了,要不要收留它,你看着办吧。

我回到办公室,拿起办公桌上那份关于收留喜马拉雅野犬的申请报告,在终审一栏的空白处,写下了同意两个字,然后,庄重地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也许它就是珍贵的喜马拉雅野犬,也许它只是一条没有多少科研价值的混血种,不管它是否真的是喜马拉雅野犬,它都有资格得到我们最好的医治和照料,因为它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是人类最杰出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