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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往事:盐化人

有一种布,叫“劳动布”,潞村城曾经方圆几十里穿“劳动布”衣服的人,大多是盐化人。

运城有个盐池,自古以来,人们只知道里面的盐能吃,而不知道池里的东西还能用。“大跃进”的时候,国家在建设上有了想法,要利用盐池的盐类做化工产品,于是,在盐池向阳的北坡上,几十年,陆陆续续地建了一串子工厂,那些工厂被称为国营盐业化工厂,后来又专门设立了行政机构,叫运城盐业化工管理局,当地人在口语上习惯把它简述为“盐化局”,或者称“盐化”。那些不管在厂里的人,还是机关人,或者是在盐池边生活的家属与子女,都叫“盐化人”。

盐化人是许多年形成的一个结层,像由许多颗粒而结在一起的盐板一样,几十年,你盐我也盐,你苦咱也苦,都喝盐池下的风,都烤盐池里的火,都是为了生计,谁也不嫌谁咸。他们是小城外一个很大的边缘阶层,不管是产硝的,还是产碱的,都是曾经的“工人阶级”,是曾经有面子的劳苦大众,虽然比种田人有点地位,其实都是底层人。他们大多来自附近乡村,来自流落在盐池岸边的河南人与山东人,继而形成一个特殊的群体,这个群体生活在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中,有自己的学校,有自己的医院,独立且好像独立着,封闭且其实封闭着。

晋南往事:盐化人

一代一代的盐化人,年轻的变老了,新一茬又上来了,他们是工人,是工人子弟,睁开眼睛是南山,南山底下是硝池滩,走路鞋上一身粉,门前随处一丛蒿,空旷,散落,单调,嘈杂。生活在盐化,吃盐不掏钱,喝水如加盐,夏天忙盐,冬季忙硝,一家人,居窝棚,住小间,好像生活在城里,其实是在池边。他们把去城里叫进城,把去回家叫“下盐池”,一辈子,平民百姓,普通人家,人交给国家,心交给盐化。

长期生活在工厂,人在意识里总是很机械,按点上班,按点下班,按点吃饭,按点睡觉,自己熬自己的活,自己值自己的班,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像被设计了程序一样,熬了一月熬二月,熬了夏季熬冬季,一个月几十块钱,不多不少,班加了几个,心里有数,钱多了几毛,老婆知道。渐渐地,风,拉深了人额头上的纹,吹白了头顶的发,腰弯了,胡子也白了。大半辈子下来,人老了,笑容都没有几个鲜活的模式,眼神常常比芒硝还茫然。

晋南往事:盐化人

在曾经的曾经,工人是一个接班的职业,你老了,儿女可以继续工人,继续上你的岗,继续干你的活,那叫“龟腚”,叫“照顾”,人虽无烙印,但有血脉,一家几口,盐化好几代,我不盐化谁盐化。媳妇在盐化里找,女婿在盐化里挑,那叫门头亲,知根又知底,不高攀,不骛远,亲戚走的近,你在池东,我在池西,你在三厂,我在三工段,一家子,你发毛巾,我发手套,洋碱用不完,工装穿不烂。生娃有医院,念书有学校,盐化人曾经小光景不愁,虽无大钱,尚有偏安,个人欲望小,不想世界大。

盐化人有从众观念,喜随大流,人家咋着咱咋着,不另类,谁家有事伙伙帮,该出的份子钱一毛不少,宁穷年不穷节,面子要紧。人,一旦萌生底层意识,面子往往看得很重,总怕别人笑话,更怕旁人小看。他们有下意识的攀比,有不自觉的表现,在乎荣誉,关心奖励,注重小圈子里的自我提升。人情世故,分寸拿捏,总是显得很小心,很用心。你敬我一寸,我回你寸半,投桃报李,睦邻相约,不想让人说个不是。在盐化,粗人虽多,但不失和谐之风,风尘虽大,但有融融春意之美。

晋南往事:盐化人

人在一种环境久了,容易僵化,容易被标签,性格如此,习惯也如此,就拿穿衣来说,很多盐化人,老虎下山一张皮。常常一年四季劳动布裤,劳动布袄,劳动布帽子,胶底鞋。习惯了那个蓝,习惯了那个灰,在厂里穿,出门也穿,见了人不用问,衣袋上有字,背心上有标,那些都会告诉你,他是几厂的。

工服有时候也看谁穿,年轻人穿劳动布常常可以穿出牛仔的效果,白面女子穿上工服,刚中见柔,柔里见阳,往往有一种可人之美。她们是一缕清风,是工厂里男人群里的催化剂,让人干活来劲,下苦有趣。不过,在盐化,再可人的青春,几年盐池风吹下来,也让你变得很工人,而且很盐化。

晋南往事:盐化人

冬季,看雪花是硝花,看硝花当雪花,池下大风吹,缩着脖子,脖子也藏硝,迷着眼睛,睫毛也泛白。百丈烟囱,冒烟东倒西歪,林林铁炉,有热气飘飘,也有寒气森森。十里芒硝,伸手天寒地冻,冻,才产硝,才拉硝,才人若蝼蚁,才人如雪尘,那些农闲民工,卖苦力,流血汗,吃黑馍,喝咸水,哪个不是仗着自己有亲朋是盐化人。盐化人有时候也体会着一种优越,那感觉哪怕是一丝,也有宽慰。

夏天,池下像火烤的釜底,池水像反光的镜子,那种热叫晒盐热,是你不到盐池而无法体会的热。太阳把工厂熨平了,把池子晒红了,把人也晒蔫了,可生产要如火如荼,劳保就得跟上。盐化人做“盐化雪糕”,造“盐化汽水”,那品质,也是往日的一种品牌,回忆起来有岁月掺糖的滋味。傍晚,一群白色的“二股筋”往那一坐,一把扇子一根烟,扇子有无风凉,但可驱蚊。他们的脸膛黑红,但笑容实在,胸前不是“先进生产奖”,就是“模范劳动者”,下了坡,不用问,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盐化人。

世界上有两种人容易冒险,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没钱的,盐化人是既没钱也有点钱的人,他们容易小富即安,思想比较保守。换句话,就是差不多就可,过得去就行,他们更追求安稳,更在乎着落,容易满足,也容易羡慕,他们长期相对生活在一种稳定中,危机感弱,对社会的敏感性差。

盐化人宽厚,对世界有仰视的习惯,所有外界的新鲜事他们都好奇,工人爱听广播,职工爱看报纸,关心外面的事,接受外面的人,他们不排外,善于建立工厂以外的人际关系,对同行外出办事有能耐的人很是看得起。他们见了人,容易微笑,不忘递烟,有事你说话,啥事好商量。他们爱走“后门”,爱托关系,给人温暖,也想要温暖。

晋南往事:盐化人

工厂之大,粗人很多。他们说话嗓门大,干活有蛮劲,思维简单,直来直去,“二尺五”一戴,咋都行,脾气不投,不会拐弯。但粗人不代表恶人,他们有与人为善的善根,有看不起歪门邪道的性格。有正气,讲义气,虽识字不多,但常理还懂,虽无文化,但不一定愚昧,不会巧舌如簧,但懂拳头就是力量,有时候吵吵嚷嚷,说几句粗话,动手的事都会掂量,因为粗人不等于憨人。

工厂之大,必有细人,或工于奇巧,或心若发丝,他们有匠人的灵性,有聪慧之悟性。能在做事中尽善尽美,能在巧妙里趣味横生。几根钢筋,可以折出完美形体,焊接成个性十足的生活物件;一件旧物,可以变腐朽为神奇,物尽其用,所得其所;工业施工呈流线之美,墙壁板报有图文茂色。他们虽有怀技,但也只就是个盐化人。

春风又绿盐池岸,社会的变革早已悄悄然,盐化迎来了好几次的人才请进,社会招工,新的血液融进盐化,盐化也经历很多次的励志图新。从生产走向市场,从市场开拓了财富,曾经的产业工人脱颖出一批又一批市场代表,奔赴五湖四海,占据半壁江山,元明粉一列一列地往外拉,票子一摞一摞地往回拿,蒸蒸日上,红红火火了好几年。那些盐化人有精英,有人才,是最有面子的一代盐化人。他们搞产品开发,他们搞企业运营,奇强上了央视,产品走到外国,盐化人一时被热闹幌了眼,被喜悦罩了头,又是开发旅游,又是注册“死海”,出了门以前说是盐化的,后来也自豪成南风的。不管头上帽子戴的是“鸿运”,还是“南风”,其实都是地地道道的盐化人。

在企业风风火火的日子里,企业文化也应运而生,歌舞团,盐湖报,博物馆,里面聚了很多文化人。那些文化人有书画名达之士,有弦歌艺术之秀,有文史专家,有诗文才俊,他们像清汤里的一滴香油,像绿叶丛中的一枝鲜花,虽非主题,但有缤纷之色,是最有风景的一批盐化人。

晋南往事:盐化人

舜帝长哦《南风歌》,盐化却被南风挫。风,在自然中本无善恶,而在盐池必有优劣。清风所在,社会淳朴,人心笃厚。邪风所披,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如今,南风依旧还是千年的那个南风,盐化却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盐化,“劳动布”在南风中被撕成碎片,盐化人在南风中变成了传说,市场经济的残酷注脚了革命性的变革的决绝,悄然改变了万户人家的盐化人命运。“死海”终于成了死海,他们被南风无奈地吹上了岸,散落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从此,无声又无息......

盐化人,性子里带着质朴,骨子里藏着卑微,有向往,有无奈,随波逐流,随风飘荡,是一座小城曾经的阶层人。

作者:李立欣